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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行李箱走过土桥,桥的两端都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裕”字。裕字背后就是一片宽阔的玉米地,长势喜人。玉米地的对面是一排双层小楼,这是镇上的中心建筑,依次是乡政府,小学初中和超市。超市安装的玻璃门,七年过去,里面的货品大为改观。我进去消费了一番,花掉了身上仅剩的一点零钱,继续往山上走。我家在山门口一处较为平缓的小土坡上,门口有一颗枫树,身侧矮矮的长了许多牵牛花和萝卜花。我没有告诉父母我要回来的消息,他们平时都在镇上做工,晚上睡在厂里。母亲在一家纺织厂工作,负责年轻女工的起居生活。偶尔几次通电话能从她欢欣的语气中听出来,清闲又体面,她挺喜欢这份工作,偶尔还能回来收收谷子。父亲就说不定了,或许今天在木材厂帮工,后天又在大棚里侍弄草莓了,他是闲不下的人,像这种年过半百的男人最害怕被人否定他们的价值,尤其是社会价值。实用论刻在骨头上,让他变成了空虚地忙碌下去的奴隶。虽然,成为劳动力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但不能劳动无疑是对他更大的惩罚。
我毫无疑问的继承了这点基因,至今为止依然在自以为是的拼搏着。只有在躲雨的间隙,才能找一个旧屋檐栖息。
然而我想长久的栖息下去。
把屋子收拾好,屋外已经是一片橘红。太阳下山了。
这个时候的天空是没有太阳的,但太阳的残骸依然在云层里翻涌,卷成一团团红潮。坐在石阶上,我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孤单。这种感觉猛地击中了我,我的心中轰然大震,耳边是一片空寂虚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裕镇,除了父母和乡土情节,这里还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吗。莫名其妙之中,我回想到了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一次悸动。
为了庆祝我找到第一份工作,卢丰羽请我喝酒。
“唐余。”这是我的名字。“走,去吹吹风。”
卢丰羽带着我上了天台,太阳正在落山,我们赶上了好时候。喝了一口酒,刺激从光着的脚心冲到天灵盖。我晃晃悠悠的坐在滚烫的水泥台阶上,抬头看——对面,太阳卡在两栋大楼之间不上不下不左不右,金属框架的轮廓吞噬了小半个太阳,让这轮红日格外瘦削。我摇摇头,评论似的说:“太阳在电梯里,被挤扁了。”
“明明就是太阳珍珠,两边的是蚌壳。”
我反驳:“蚌壳哪儿有这样的!”
卢丰羽道:“就是有!”
“那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珍珠了。”我或许已经醉了,卢丰羽则是肯定醉了。他道:“哈哈哈……我们生活在海洋里吗?”
我闭着眼睛想了想:“海洋里。海洋里的怪物。”
倏然,两人倒在地上,衣服压着衣服,身体压着身体。卢丰羽一把捂住我的嘴:“别笑了……海水会淹没,我们会窒息的!”
“不!”我的四肢在空中狂舞,“我们是鱼,我们不会窒息!”
鱼是不会在海里淹死的,如同人不会在人群中淹死。一只鱼恍然的坐起来,定定的看着远方,梦呓般道:“太阳要落山了。”
地上的另一只鱼,或许是我,声音略带困倦:“我们在海里看落日。”
我们在海里看落日。我想到,可是这里没有海,也没有鱼,甚至,连太阳也要没有了。
这里有什么呢。有黑漆漆的高楼,有一片蓝顶白壁的棚户区,有一片红色车尾灯的高架桥,有赤裸上身蹲在路边吃馍的三轮车夫,有放学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有一群又一群游鱼般涌动的太阳伞,有踩着高跟的老太,有一片遮天蔽日的城市大厦构成的钢铁海洋。这里有无数的寂寞,和两条鱼。
那时候我想,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要努力工作,努力挣钱,我要买一栋大房子,请卢丰羽住,一如他请我住一样。事实证明,这样朴实的愿望往往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只有那些荒诞、天花乱坠的吹嘘和欲望才能吸引神的注意。神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喜欢折磨我,看我痛苦,他便开心。我从医院出来后,搬离了卢丰羽的公寓,辗转到城东的一处小楼,住在十层,没有电梯。挺便宜,也挺偏僻,最要紧的是,这里可以看到墓地,看到公墓的小山包,那在天际线下一点点冒头的绿色,卢丰羽的住处。大约有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每夜对着那个方向烧纸。在房间里布置一个盆子烧,烧完了就换个地方睡觉,一夜的时间就能把烟散了,很方便。可惜后来城东改建,小楼前冒起来一栋住宅区,我眼瞧着它长高,盖过我的绿色小山包。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还能在那里住更长的时间。
丢掉第一份工作后,我遇到一个道士,他说他可以让死者超升,我说这不是和尚干的事吗,他说他都可以做,我问他死者超升之后会去哪儿,他想了想说——回归自然吧。他没有提到因果偿还转世投胎那一套,让我觉得不甘又理所当然。转世投胎这种说法,我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信的时候想,活着的人忙着去活,死了的人也忙着去活,这么匆忙奔波着,多少年后也许能见一面;不信的时候想,我是为了那一面吗?我需要的是一个印证我的记忆和我的情感的载体,如果长着卢丰羽的脸,却不知道我,那比陌生更让我痛苦。说到底,我是舍不得他罢了。
卢丰羽是唐余生命中重要的人,就算他只出现了两年——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星空后,那一瞬间的灿烂和他尾巴上的余光依然会吸引着人不断去探寻观看。
喝完了一罐麦芽酒,我想去村子里转一圈。
虽然基建变了很多,但裕镇的人还是那么少。除了老人就是孩子,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山间、小路、田地和饭桌旁。就在这样的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家伙。
在他身边的那群小平头里,他是最高的,看起来格格不入,身上穿着一件T恤,一件沾着泥浆的牛仔短裤,脚下是一双半旧不新的皮质凉鞋。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我竟然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些熟悉的气质。于是我上前打招呼,我认得领头的孩子,是我父亲妹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我叫住他,询问他们去做了什么。唐平安笑嘻嘻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没什么嘛,去山上玩。这会儿去吃饭,余哥吃没,一起嘛。”
我欣然应允。唐平安已经上了初二,个头往上窜,但依然不及他身边这个人,“你是唐平安的同学喏?”
那个人眼神闪躲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唐平安接嘴道:“余哥装什么糊涂,这不是你朋友?”
气氛凝固了一秒,或许更多。那个人突然拽着我向山坡上跑去,飞奔,把这一串小平头甩在身后。跑到半路我就不行了,我挣开他的手,靠在树上喘气。耳边隆隆作响,当我抬起头时,那个人也恰好抬起头,我清楚的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愧疚、尴尬和茫然 。我趁此机会好好的打量他。
脸与原来的脸完全不同了,卢丰羽的脸是棱角分明的,有时带着瘦削和冷气,显得十分憔悴,现在的他更圆润,甚至带着还未成熟的青涩。但是身材更结实了,体力也比常年坐办公室的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身高和曾经倒是很相似,还有那双手握住我的感觉都和以往一样。几乎不需要多说什么,我认为他是卢丰羽。他是从来就没死,还是死了又复生,是僵尸或者是鬼魂与我而言都无差异,但他,这个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人,就站在我的面前。这种唾手可得的温暖让我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变得十分荒诞和滑稽。
或许是被我注视让他觉得无所遁形,他小声的叫我:“唐余。”
“嗯。”我说,“我在。”
顿了顿,我说,“卢丰羽,你在吗?”
卢丰羽看我,点了点头:“我在。”
我好像是跌进了什么仙境。
我可能根本没有顺着水管从下水道口爬上来,我已经和那些泡烂的纸张一起死在凌晨的雨里,这一切都是死后的世界,否则我为什么会见到本已经死去的人?又或者这是我的一个梦,我收拾完东西,太累了,在衣物堆里倒头而眠,做了一个难得的美梦;当然,我也会喝醉了,把一个本不是卢丰羽的人想象成了我想象的人;是精神错乱导致幻视了幻听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哭了。
崭新的卢丰羽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当即只有一个想法。
“我们做爱吧。”
卢丰羽被我的发言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几步,我拉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做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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