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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但是德国人就要来了,您得和我们一起走。”费恩先生继续望着在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群。“不。”他轻轻地说,几乎是在喃喃低语:“不。他们还能拿我这样的一个老人怎么办呢?”接着他吻了吻笠斯苔尔,只一下,就往后退去。“再见,现在要再见了。”艾斯苔尔跑回母亲身边,她们也和其他人一道往村庄高处走去。而当她回转头,艾斯苔尔已经看不到费恩先生了。也许他已经回到他的钢琴边,在他那幢房子幽暗的厨房里。在村政府的拱廊下只剩下一点点人了,都是村民,女人穿着花裙子,系着围裙。他们望着这已经开始渐渐消失在村庄高处的队伍,那里再过去,就是草丛和粟树林。
现在人们已经上了公路,走在正午的太阳下,有那么多的人,艾斯苔尔简直望不见头也看不到尾。山谷里再也听不见马达的轰鸣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脚踏在石路上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嘈杂,仿佛是河水冲刷着鹅卵石的声音。
艾斯苔尔边走边打量着她身边的这些人。大部分她都认得。这些人她几乎都见过,在城里的马路上,在集市上,或是在午后的广场上,当孩子们发出尖叫跑着穿过广场时,他们就在一边三三两两地聊着天。他们有的已经上了年纪,穿着毛领的大衣,黑帽了下露山一缕缕灰色的头发。还有的是唱经班的成员,雅各夫先生就在老约伯·艾齐克·撒朗台的身边,手上拎着沉沉的箱子。其他的艾斯苔尔都叫不出名字来。反正都是些穷犹太人,从德国,波兰,俄国来,在战争中一无所有。那天,艾斯苔尔进教堂的时候,她看见过他们,他们站在点着烛光的桌子旁,脸被白色的面纱遮住,她听见他们用那种神秘而美丽的语言诵读着那些句子,那么神秘那么美丽,就这么进入人的灵魂深处,在犹未明白之时。
现在看着他们,在太阳下蜿蜒着往前.看着他们都要被身上的大衣压垮了,在缓缓地行进,艾斯苔尔觉得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就像是什么令人痛苦不堪的事要无可阻挡地发生了,就像整个世界都在这条路上走,走向未知。
她注意的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有些女人已经上了年纪,艾斯苔尔只在她们的厨房里瞥见过她们,她们几乎从不出门。除了节日或是参加婚礼。现在,她们穿着沉重的大衣,脑袭包在黑色头巾里,她们沿着石路往前走,没有说话,太阳下,只见她们脸色苍白,双眉紧蹙。还有年轻女人,尽管穿着大衣,挎着各种各样的包袱,还是没有遮住她们苗条的体态,她们手里拽着箱子。她们在讲话,有的人甚至还笑,好像她们是去野餐。孩子们跑在她们前面,他们穿着粗毛衣,好像太热了,脚上套着他们在重大日子才穿的皮鞋。他们也提着包袱,背着背包,里面装着面包,水果,还有水。和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艾斯苔尔试着记起他们的名字来,塞茜尔,格林伯,麦耶尔,吉利苔尔,萨拉和米歇尔,吕伯里内,雷阿,阿美丽亚·斯普雷歇,费萨,雅克·马恩,拉萨尔,里弗克雷,罗伯特·戴维,亚歇,西蒙,楚勒维齐,塔尔.雷蓓卡,波丽娜,安德烈,马克,玛丽·安托万,露西亚,艾里亚娜·撒朗台……但是她费了好大劲才想起这些名字来.因为这已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些男孩女孩了,不是那些她在学校看见的,一边叫一边奔跑着穿过村庄的孩子,不是那些在激流中洗澡,在矮树林里玩打仗的孩子。现在,他们穿着那么重,那么大的衣服,穿着冬天的鞋子,女孩子的头发都被包在头巾里,男孩子则都戴着贝雷帽或是礼帽,他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跑得那么快了,他们也没有说话。好像散游在路边的孤儿,已经是那么忧伤,那么疲倦,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东西感兴趣。
人群穿过村庄高处,经过关闭着大门的学校,经过宪兵总署。所到之处,当地的住户会望着他们,望一小会儿,站在门前,或手肘撑在窗户上,静静地,像这人群一般沉默不语。
这是第一次,艾斯苔尔发现她和村里的人不一样,这真叫她痛苦。他们可以留在家里,可以住在他们的房子里,可以继续在这山谷,在这蓝天下生活,可以继续喝小河的水。他们站在自己的家门前,他们透过自己的窗户往外看,就在她穿着黑衣服,披着马里奥的羊皮打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她的脑袋包在黑色的头巾里,脚被冬天的皮鞋磨得死疼,她得和那些如她一般没有了家园,没有权力再在同一片天,同一方水下生活的人一起走。她喉咙因为愤怒和焦灼一阵阵发紧,心在胸口激烈地跳着。她想到了特里斯当,想起他苍白的脸和发狂的眼睛。她想起奥鲁克夫人冰凉的面颊,她那曾经与她相握过一瞬的手,那时她的心跳得厉害极了,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和她说话,而也许自此她再也看不到她了。她想到了拉歇尔,想到了现在该是空空如也的旅馆。风会从开着的窗于里吹进去,在大厅里打转。这是第一次,她明白过来她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爸爸再也不能叫她艾斯苔利塔了,也不会有人叫她艾莲娜了。往后看是无济于事的,这一切都停止了存在。
人群走在草丛间的石路上,就是以前艾斯苔尔藏起来等她父亲回家的地方。下面传来水流的声音,那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在山中的岩壁间回响着。天边,白色的云朵在东面聚集起来,在山谷深处幻化成各种奇形怪状,有的像雪峰,有的又像是城堡。艾斯苔尔想起那些日子里,她躺在被流水打湿了的平整的石块上,看着这云慢慢地过来.感觉着冰凉的水滴在她的屁股上慢慢地蒸发掉,听着水声潺潺,还有胡峰的嗡嗡声。她想起她那时候想和云一起走来着,因为它们可以自由地随着风飘来飘去,因为它们可以无忧无虑地从山的另一边飘来,一直飘到大海那边。她想像过它们一路上所看见的一切,山谷,小河,那如蚁窝一般的城市.还有那些大海湾,海水在它们的怀抱中闪闪发光。今天,还是同样的云,然而它们却含着某种威胁的味道。它们好像是在山谷深处拦了一道屏障,吞噬了山峰,它们竖起一面白色的墙壁,郁郁的,不可穿越。
艾斯苔尔抓紧了妈妈的手,在长长的人流中,她们踩着相同的步伐。森林已经变得密了,栗树和桦树都换成了长着黑黑针叶的松树。艾斯苔尔从来没有在河谷中走得这么远。现在,山谷的尽头已经看不见了,还有那些云墙。只是偶或在树干间,水流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人群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沿着斜坡的小径。吃力极了。老人,带着孩子的女人已经停在路边休息了,坐在岩石上,或是他们自已的箱子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皮鞋落在石路上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尖叫,奇怪的回响着,大概是被窒灭在树林间的原故,听起来仿佛动物的叫声。人群穿过树林的时候,惊飞了稍远处唧唧呜叫着的珠鸡。艾斯苔尔望着这些黑色的鸟,她想起有一天爸爸对她说的话,就在谈到意大利的时候。他指着天上的一只乌鸦说:“如果你能像这只鸟一样飞起来,你今晚就能到那儿。”她不敢问伊丽莎白问题,问她:“爸爸什么时候来找我们?”但是她在走路的时候紧紧抓着蚂蚂的手,偷偷地看她,蚂蚂的脸尖尖的,苍白的,妈妈的唇紧紧地抿着,她的神情显得有些苍老,大约是那条包住她头发的黑色围巾的原故,她也戴了一条黑围巾,这样看起来就和别的女人一样了。艾斯苔尔世得愤怒,她的喉咙又一阵发紧,因为她想起在夏日里,伊丽莎白穿上那条漂亮的袒胸蓝裙,穿上凉鞋,她长时间地梳着那头精美的黑发,艾斯苔尔的父亲很喜欢她这样,然后她就陪着他一直走到广场上。艾斯苔尔想起她那双健康的修长的双腿,想起她裙下光滑的皮肤,想起在她赤裸双肩上舞跃的阳光。现在,一定的,这一切再也回不来了,难道就在人们不断往前走的时候,还能够重新找回遗留在他身后的东西吗?“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和爸爸再一起回到这里来,是不是我们真的永远离开了?”艾斯苔尔没有问这个问题,就在她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后,她拎起箱于走出家门,上了通向街道的那获窄的六级台阶。她们一起在街上走着,朝着广场的方向,艾斯苔尔没有敢问这个问题。但是妈妈是明白她的;她只是怪怪地皱紧了脸,耸了耸肩膀,艾斯苔尔靠得不很近,可是她看见妈妈擦了擦眼睛和鼻子,因为她哭了。于是艾斯苔尔咬紧了嘴唇。用尽了力气,咬得血都出来了,她不能够排遣掉什么让她难过的东西的时候,她总是这么做的。
她也不再看任何人,为了不在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不幸,也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自己在想什么。在盘旋往上穿越树林的石路上,人们渐渐拉开了距离。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小伙子远近走在前面,甚至连他们彼此呼唤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在他们后面队伍也拉了长长的一条。虽然箱子把她们的手都磨破了,虽然她们也走不太动,艾斯苔尔和母亲还是超过了别的女人,超过了在鹅卵石上磕磕绊绊的老人,超过了怀抱婴儿的女人以及那些穿着累赘的皮里长袍,撑着手杖的犹太人。当她们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艾斯苔尔就会减慢速度,停下来帮助他们。但是她母亲拽着她,几乎是在用蛮力,艾斯苔尔真怕看见她们超越落伍者对,在她脸上的那副神情。随着她们一路往前去,坐路边休息的那些女人的影子越来越少了。有一阵,艾斯苔尔和她妈妈孤零零地走着,除了她们自己的脚步声和下方水流柔和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了。
太阳已经在她们身后,靠近山天相连的那道线了。天空变得苍白,几乎是灰色的,在她们面前,重重厚厚的云已经集聚起来。大概已经找寻了好久,伊丽莎白一下子发现了一块林中空地,那是在河流上方的一块平地上。她说:“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她稍稍往下走了一点,一直走到河流上突出的那几块岩石上。艾斯苔尔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美的地方。在一圈圆圆的岩石中间,青苔铺下了一块地毯,而在上方的左边,有一小片沙滩,河流的水潮就在这里退去。在石路上走了这么长这么长以后,在太阳下晒了这么久这么久以后,在这么样的困苦,不安,在这么样的疲惫之后,这地方对艾斯苔尔来说简直就是想像中的天堂。她跑过去,躺在岩石间的青苔上,闭上了眼睛。当她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看见了在她面前的母亲的脸。伊丽莎白才在河里洗过她的双臂和面颊,傍晚朦朦胧胧的光线在她松开的头发的周边镀了一层光晕。“你真美”,艾斯苔尔喃喃低语。“你也得去洗洗,”伊丽莎白说:“现在水还很干净,待会儿男孩子肯定也会在这里停下过夜的。”艾斯苔尔解下头巾,脱掉鞋子,她挽起裙子,进人冰凉的水中,水一直淹到她的小腿肚。凉凉的水滑过她的双腿,渐渐地让她的双腿失去了知觉。她用手撮了一点水来喝,并且用水拍打着脸,减轻被太阳灼晒了一天的热气。水浸湿了她的裙边,还有她毛衣的袖子,沾在她那块羊皮的毛上。
过了一会儿,人们的确都到了。大部分都在下面,选择了另一块林中空地,艾斯苔尔听见孩子们的声音,还有女人唤他们的声音。大家都知道不能点火以防被德军发现,所以晚饭也就删繁就减了。女人拿出面包,切成一片片的,孩子们就坐在激流前吃起来。艾斯苔尔的母亲还带了一块干酪,是他们的房主给她的,味道很好。她们还吃了点无花果,然后她们直接刊河里喝了点水,就这样跪在小河滩上。在夜幕降临前,她们用干松枝搭了一十藏身之处,松枝尖尖的,堆在一起,像屋顶一样。
夜慢慢地来了。树林里,人声渐渐大起来。虽然已经很累了,可艾斯苔尔一点也不想睡。她往河流的上游走去,顺着孩子的声音。在低处大约几百米的地方,她发现有一群小女孩正在水边玩。尽管着着衣服,她们郡浸在水里,一直浸到屁股中间的位置,她们一边笑一边溅起水花。艾斯苔尔认出了她们。这是一群波兰小姑娘,是在这个夏初和她们父母一起到村里来的,她们只讲她们自己的语言,那是一种奇怪的,仿佛唱歌一样的语言。艾斯苔尔想起有一天晚上,爸爸和她说过一个城市的名字,就像小姑娘的语言一般奇异,叫柴斯左,他说德军烧毁了那里的房子,把所有的犹太人都赶出来了,把他们关在运牲口的车箱里,运往集中营,运往森林,在那里,甚至连孩子也一直要劳动到累死为止。她记起过一切,她望着这群小姑娘。现在,她们都在这里,在森林深处,在这河流边,她们又一次被赶了出来,走向未知,走向那云聚的山脉,然而她们看上去却是那么无忧无虑,仿佛这只是在散步。艾斯苔尔走进林中空地,望着地们。现在她们开始玩追人的游戏,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跑的时候,她们的黑裙子会在她们身边鼓起来,好像是在跳舞。她们当中最大的一个,大约十来岁吧,头发和眼睛都是淡淡的,其他的小姑娘则都是深棕色的。有一个瞬间,她们看到了艾斯苔尔。她们都停下不动了。然后她们一起小心翼翼地走近来,用她们的语言讲了点什么。夜来了,艾斯苔尔知道她得回到母亲身边去.但是她竟然离不开那淡淡眼睛小女孩的目光。其他人又开始玩了起来。
她们的父母都聚在颗松树旁,女人穿着黑衣服,男人穿着皮里长袍。他们当众还有一个老人,有一脸灰色的大胡子。艾斯苔尔那天在教堂的门口看到过他。
那个小姑娘拉起了艾斯苫尔的手,把她牵到那槐树边。有一个女人微笑问了她一些问题。但一直是用那种奇怪的语言。她的脸梭角分明,很是漂亮,而她的眼睛也是一种淡淡的绿色,就像那个小姑娘。她切下了一片黑面包,递给艾斯苔尔。艾斯苔尔不敢拒绝,但是她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因为她已经吃过干酪和无花果了,却没有和别人分享。她接过面包,什么也没有说,便跑开了,一直跑到那条石路上,然后她匆匆忙忙地跑向林中空地,妈妈正在那里等她。夜幕已经笼住了树丛,投下一片片令人不安的阴影,到处到处。她还能听见在她身后传来的那群小姑娘的笑声和说话声。
雨开始下了。落在屋顶上,沙沙的,那声音轻柔极了,尤其是在卡车马达轰鸣和脚步声后,不但轻柔,而日安宁。拉歇尔出了门,来到街上,虽然是在黑夜之中,她还是在雨中慢慢走起来,裹着母亲的那条黑头巾。当意大利卡车的声音在山谷里响起来的时候,她想跑出去,跑到广场上的,可是她母亲说:别去!别去,我求求你,和我们呆在一起!她父亲病了,于是拉歇尔没有出去。整个一天,山谷里都响彻着卡车的声音,甚至弥漫在幕个山间。有时,那声音离得是那么近,简直叫人觉得卡车就要把屋墙撞翻了。随后是脚步声,也许这声音比先前的还要骇人,这懒懒的,却又是那么急促的声音。一直到夜里,人们才转上了小路,远去了。听得见讲话声,黯哑的呼唤声,还有孩子的哭声。拉歇尔一夜都没有睡着,她坐在母亲的床边,坐在黑暗里。从小房间的另一张床上,传来她父亲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那哮喘引起的干咳声。天亮了,是个星期天,安静极了。太阳在外面照耀着,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也照了进来。空气中还有鸟的叫声,就像是在夏天。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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