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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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第1页）

游郁生怅然走回家中，见外婆歪在老屋的天井旁边一张破藤椅上，正与邻居大妈聊闲天。外婆的病在胡大爷精心调治下好多了，逐渐恢复了一般的生活自理能力。她朝里屋努努嘴：“有一个女孩子在屋里等你好一会了。”游郁生心中“格登”的一下，难道蔡晴晴从乡下溜进城了？他又惊又喜跨进门坎，正待张嘴喊出“晴晴”，口却停住在空中，坐在桌前的是另一个人的背影，她悠悠转过脸来，原来是胡冬荷。

胡冬荷说：“是小芸引我来的，她陪我坐了坐，就先回去了。”下午，游郁生不辞而别，胡冬荷料想他的情况不妙，找劳动人事科打探这次招工的结果，人家说这次招工指标松，一般的面谈对象都顺利通过了，除非是有残疾或有其他问题的。问到游郁生，有人说：“他呀，人倒是没残疾，可履历表上戳着大红印，特别注明其父亲有问题，居委会签了意见，我们不好录用。就凭这张履历表，我看送到哪个单位也不敢接收。”胡冬荷无话可说，她想自己过去对人对事不也爱挥舞出身这把尚方宝剑，在双方辩论，相峙不下时，唯其如此才能快刀斩乱麻，显示自己理直气壮，泾渭分明。她从未近距离地观察和体验过这类人，今天却不同了，她不知怎地对游郁生有几分同情，大概牵动了她隐藏很深的那颗恻隐之心，无论如何自己出于一片好心要帮助他，反使他更加陷于难堪的境地。她的师傅理解她此刻的心思，替她解围，说她有一个下放干部的邻居，在某县水库建设工地指挥部，因照顾家调回市内驻市转运站，听说他要举荐一名有文化的社会青年做临时工，协助他们管理航运码头的物资调度，不需办正式招工手续。胡冬荷连夜赶来，即是传递这个好消息给他，以便尽快讨个回音，免得这位置被别人抢在前面，捷足先登。

游郁生闻后仅点头而已，那份感激实在非言语能表达。他想起看过的一本旧书，却不好意思给她说那个公子落难，侠女拔刀相救的故事，怕引起她的误会，一本正经给他扣上一顶宣扬四旧的大帽子。但他此刻的心情，却实实在在像书中的安公子，把胡冬荷当作行侠仗义、心地善良的十三妹，来感激崇拜。不料她说：“你还先别说我心地善良，其实我也是受了你的感动。”

“我的感动？”他不解地问。

“对，你就别太谦逊了，你做无名英雄，跃入江水奋勇救人的事，小芸已经讲给我听了。”她狡黠地说，“还不快快老实坦白，如今你把人弄到哪儿躲藏起来了？”

似乎是一个解不开的结，绕来绕去又说到这份上，他有点焦躁不安地说：“你为什么非得刨根问底，总是揪住蔡晴晴的辫子不放呢？仅仅是出于好奇心吗？”

她摇摇头：“当然不止是好奇心，而是出于一份对她的关心。”

“关心？”他不以为然道，“即使你打听到她现在在哪里你又能帮她什么忙？除非你有本事帮她洗刷掉别人泼在她身上的冤屈，学校里的人不再来找她的麻烦，把她当作一个平常人对待，让她安心在家中呆着。”

“你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她接着说，“如果能肯定她有冤情，就应当主动站出来替她申辩，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她，背着莫须有的罪名？”

胡冬荷的一番话令游郁生哭笑不得，他联想起父亲的遭遇，觉得这个女孩高高在上，太天真无邪了，不过，要是她真这么想倒也好，他又得感谢这世上毕竟还有未被玷污的灵魂，还留有那一角纯洁的领地。“莫须有”也是时人喜欢叨在嘴边的词，但谁在说它的时候当真？今天从胡冬荷口中说出，却是认认真真的。她继续道：“你能肯定她有冤情吗？那你不妨说说，我想了解她自己到底怎么说的，以便我去试试。”

她的坦诚的态度使他脱下了戒备的盔甲，他从江边游泳救起蔡晴晴谈起，谈到两人爬进郁孤台园内，谈到亭楼上她断断续续交待的事件的经过和细节，以及她因时间上的巧合遭人暗算，陷于有口莫辩的境地。听他身临其境的叙述，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盯住他脸上变幻的表情，渐渐蒙上了晶莹的泪水。她有如梦如痴的幻觉，郁孤台上的亭子也是她和肖剑明躲避过的地方，游郁生描述的场景和她记忆中的生动画面，如影片中的镜头交相重叠，更使她感叹不已。她感到那些自己曾经刁惯了的，墙壁上铺天盖地粘满小道消息呼拉一片，吵吵嚷嚷万头攒动，人海如潮涌动的场面变得多么空茫，像江水浩荡远去，而浩荡江水中卷走的一根圆木，一片残叶却清晰凸现。江水下面明明的一股暗流，它们就像普通人的生活凸现出来。

胡冬荷是个外表单纯却颇有心计的人，并不是游郁生心里想的和脸上读的表情一个样。临别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起身尾随她走出小巷，路灯把他的身影放大，覆盖住她娇小的影子。她后退一步走在他身边说，送我回家吗？不用，别看我个子小，胆子不小。他目送她离去，她又转身叮咛，记住明早准时去航运仓库上班，还有，星期天有空，来我家帮我抄点东西。

星期天早上游郁生上郁孤台，约胡小芸同路拜访胡冬荷，小芸正在园中摆弄花卉，自个也如初绽的花枝般快乐、耀眼，游郁生看着她只小几岁，却像隔了一代人，显出自己呆笨、苍老。“游大哥，我最喜欢去冬荷姐家了。”她出远门一样的新鲜，领他走出了大街出了西门，来到冬荷家。胡冬荷的父母和哥哥均是大厂工人，她家有两大一小间宿舍，光线明亮，那年月算颇令人羡慕的了。胡冬荷在她住的小间迎接他们，姐妹俩说笑了几句，小芸被姆姆叫出去陪她上街了，胡冬荷掩上房门，让游郁生替她抄宣传栏大字稿。

她说她进厂以后，车间主任挺器重她，要她负责车间的宣传栏，上班没有时间她就把纸墨带回家中抄写。她将一迭字稿递给他说：“你先看阅别忙着抄，给我参考一下哪篇值得大家一读。”她把写字桌的正面腾给他摊开纸写字，自己则坐在桌子侧面写一篇文章。小屋整洁温馨，桌子之外有一张小床，铺上浆洗得发硬的床单，散发出女孩儿的乳香气味，游郁生想象着有一对洁身自爱的小儿女，在这清静的小世界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抬头瞄一眼正面对他抿着嘴唇写字的胡冬荷，胡冬荷也停住笔抬起头来凝思，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像窗玻璃晃过的亮光，马上错开了。游郁生看见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杂念、沉浸在冥想中专注的眼神，他有点自责不该胡思乱想，把这么纯净的女孩牵扯进去，虽然明知刚才是触景生情，转瞬即逝的幻觉。

但胡冬荷经游郁生这一瞄，心中却有点儿触动，她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对一位少年俊男的注视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在这种窄小封闭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令人愉悦的男女青春焕发的气息。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又不甘心勉强凑合着写些干瘪的文字，她对写的文字还较为苛求，就朝着游郁生说：“你看我，你来了尽忙着叫你做事，也没来得及让你谈谈航运码头仓库的事，上班了吗？”

“上了。”游郁生眼睛湿润，她的面前他不只是感激，假如允许的话，真想扑到她身上懦弱地哭一场，尽管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几天来他守在航运码头仓库，和另外几个物资调度员作伴，他们都是其他单位在编干部，不屑与一个按日数拿工资的临时工交往，他乐得避开他们，管自想着心事。物资调度是一份貌似清闲实质寂寞的差事，每天陆路运来十几车水库转运站的水泥，由装卸工扛进仓库，再经传送带输入停靠岸边的船只，从水上载走，游郁生须及时签收、发货，不得须臾擅离职守。他目前非常需要这份工作填补内心的空虚。否则，一个人没有了现在，也看不到未来，只能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那是老人的惨状。胡东荷看到一颗硕大的泪珠嵌在男子汉脸上，她掏出手绢轻轻点到他的脸上，他想把它移开，接触到她的纤小的手指，掬住它不动了，他别无二心，只想手上的肌肤传达给她无法表示的感动。

胡冬荷身上奔流起柔软的情感，不仅是儿女的私情，也是母性的爱抚，她有点奇怪自己也是多情的女子，而且隐匿得这么深。她许久没有见着肖剑明了，并没有放不下的思念之情，如今格外地想见他。她这样想着，从游郁生手心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把话题引开说：“几篇文稿之中，你选中了哪篇？”

游郁生怅然走回家中，见外婆歪在老屋的天井旁边一张破藤椅上，正与邻居大妈聊闲天。外婆的病在胡大爷精心调治下好多了，逐渐恢复了一般的生活自理能力。她朝里屋努努嘴：“有一个女孩子在屋里等你好一会了。”游郁生心中“格登”的一下，难道蔡晴晴从乡下溜进城了？他又惊又喜跨进门坎，正待张嘴喊出“晴晴”，口却停住在空中，坐在桌前的是另一个人的背影，她悠悠转过脸来，原来是胡冬荷。

胡冬荷说：“是小芸引我来的，她陪我坐了坐，就先回去了。”下午，游郁生不辞而别，胡冬荷料想他的情况不妙，找劳动人事科打探这次招工的结果，人家说这次招工指标松，一般的面谈对象都顺利通过了，除非是有残疾或有其他问题的。问到游郁生，有人说：“他呀，人倒是没残疾，可履历表上戳着大红印，特别注明其父亲有问题，居委会签了意见，我们不好录用。就凭这张履历表，我看送到哪个单位也不敢接收。”胡冬荷无话可说，她想自己过去对人对事不也爱挥舞出身这把尚方宝剑，在双方辩论，相峙不下时，唯其如此才能快刀斩乱麻，显示自己理直气壮，泾渭分明。她从未近距离地观察和体验过这类人，今天却不同了，她不知怎地对游郁生有几分同情，大概牵动了她隐藏很深的那颗恻隐之心，无论如何自己出于一片好心要帮助他，反使他更加陷于难堪的境地。她的师傅理解她此刻的心思，替她解围，说她有一个下放干部的邻居，在某县水库建设工地指挥部，因照顾家调回市内驻市转运站，听说他要举荐一名有文化的社会青年做临时工，协助他们管理航运码头的物资调度，不需办正式招工手续。胡冬荷连夜赶来，即是传递这个好消息给他，以便尽快讨个回音，免得这位置被别人抢在前面，捷足先登。

游郁生闻后仅点头而已，那份感激实在非言语能表达。他想起看过的一本旧书，却不好意思给她说那个公子落难，侠女拔刀相救的故事，怕引起她的误会，一本正经给他扣上一顶宣扬四旧的大帽子。但他此刻的心情，却实实在在像书中的安公子，把胡冬荷当作行侠仗义、心地善良的十三妹，来感激崇拜。不料她说：“你还先别说我心地善良，其实我也是受了你的感动。”

“我的感动？”他不解地问。

“对，你就别太谦逊了，你做无名英雄，跃入江水奋勇救人的事，小芸已经讲给我听了。”她狡黠地说，“还不快快老实坦白，如今你把人弄到哪儿躲藏起来了？”

似乎是一个解不开的结，绕来绕去又说到这份上，他有点焦躁不安地说：“你为什么非得刨根问底，总是揪住蔡晴晴的辫子不放呢？仅仅是出于好奇心吗？”

她摇摇头：“当然不止是好奇心，而是出于一份对她的关心。”

“关心？”他不以为然道，“即使你打听到她现在在哪里你又能帮她什么忙？除非你有本事帮她洗刷掉别人泼在她身上的冤屈，学校里的人不再来找她的麻烦，把她当作一个平常人对待，让她安心在家中呆着。”

“你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她接着说，“如果能肯定她有冤情，就应当主动站出来替她申辩，难道能眼睁睁看着她，背着莫须有的罪名？”

胡冬荷的一番话令游郁生哭笑不得，他联想起父亲的遭遇，觉得这个女孩高高在上，太天真无邪了，不过，要是她真这么想倒也好，他又得感谢这世上毕竟还有未被玷污的灵魂，还留有那一角纯洁的领地。“莫须有”也是时人喜欢叨在嘴边的词，但谁在说它的时候当真？今天从胡冬荷口中说出，却是认认真真的。她继续道：“你能肯定她有冤情吗？那你不妨说说，我想了解她自己到底怎么说的，以便我去试试。”

她的坦诚的态度使他脱下了戒备的盔甲，他从江边游泳救起蔡晴晴谈起，谈到两人爬进郁孤台园内，谈到亭楼上她断断续续交待的事件的经过和细节，以及她因时间上的巧合遭人暗算，陷于有口莫辩的境地。听他身临其境的叙述，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盯住他脸上变幻的表情，渐渐蒙上了晶莹的泪水。她有如梦如痴的幻觉，郁孤台上的亭子也是她和肖剑明躲避过的地方，游郁生描述的场景和她记忆中的生动画面，如影片中的镜头交相重叠，更使她感叹不已。她感到那些自己曾经刁惯了的，墙壁上铺天盖地粘满小道消息呼拉一片，吵吵嚷嚷万头攒动，人海如潮涌动的场面变得多么空茫，像江水浩荡远去，而浩荡江水中卷走的一根圆木，一片残叶却清晰凸现。江水下面明明的一股暗流，它们就像普通人的生活凸现出来。

胡冬荷是个外表单纯却颇有心计的人，并不是游郁生心里想的和脸上读的表情一个样。临别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起身尾随她走出小巷，路灯把他的身影放大，覆盖住她娇小的影子。她后退一步走在他身边说，送我回家吗？不用，别看我个子小，胆子不小。他目送她离去，她又转身叮咛，记住明早准时去航运仓库上班，还有，星期天有空，来我家帮我抄点东西。

星期天早上游郁生上郁孤台，约胡小芸同路拜访胡冬荷，小芸正在园中摆弄花卉，自个也如初绽的花枝般快乐、耀眼，游郁生看着她只小几岁，却像隔了一代人，显出自己呆笨、苍老。“游大哥，我最喜欢去冬荷姐家了。”她出远门一样的新鲜，领他走出了大街出了西门，来到冬荷家。胡冬荷的父母和哥哥均是大厂工人，她家有两大一小间宿舍，光线明亮，那年月算颇令人羡慕的了。胡冬荷在她住的小间迎接他们，姐妹俩说笑了几句，小芸被姆姆叫出去陪她上街了，胡冬荷掩上房门，让游郁生替她抄宣传栏大字稿。

她说她进厂以后，车间主任挺器重她，要她负责车间的宣传栏，上班没有时间她就把纸墨带回家中抄写。她将一迭字稿递给他说：“你先看阅别忙着抄，给我参考一下哪篇值得大家一读。”她把写字桌的正面腾给他摊开纸写字，自己则坐在桌子侧面写一篇文章。小屋整洁温馨，桌子之外有一张小床，铺上浆洗得发硬的床单，散发出女孩儿的乳香气味，游郁生想象着有一对洁身自爱的小儿女，在这清静的小世界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抬头瞄一眼正面对他抿着嘴唇写字的胡冬荷，胡冬荷也停住笔抬起头来凝思，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像窗玻璃晃过的亮光，马上错开了。游郁生看见的是一双没有任何杂念、沉浸在冥想中专注的眼神，他有点自责不该胡思乱想，把这么纯净的女孩牵扯进去，虽然明知刚才是触景生情，转瞬即逝的幻觉。

但胡冬荷经游郁生这一瞄，心中却有点儿触动，她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对一位少年俊男的注视不会无动于衷，何况在这种窄小封闭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令人愉悦的男女青春焕发的气息。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又不甘心勉强凑合着写些干瘪的文字，她对写的文字还较为苛求，就朝着游郁生说：“你看我，你来了尽忙着叫你做事，也没来得及让你谈谈航运码头仓库的事，上班了吗？”

“上了。”游郁生眼睛湿润，她的面前他不只是感激，假如允许的话，真想扑到她身上懦弱地哭一场，尽管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几天来他守在航运码头仓库，和另外几个物资调度员作伴，他们都是其他单位在编干部，不屑与一个按日数拿工资的临时工交往，他乐得避开他们，管自想着心事。物资调度是一份貌似清闲实质寂寞的差事，每天陆路运来十几车水库转运站的水泥，由装卸工扛进仓库，再经传送带输入停靠岸边的船只，从水上载走，游郁生须及时签收、发货，不得须臾擅离职守。他目前非常需要这份工作填补内心的空虚。否则，一个人没有了现在，也看不到未来，只能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那是老人的惨状。胡东荷看到一颗硕大的泪珠嵌在男子汉脸上，她掏出手绢轻轻点到他的脸上，他想把它移开，接触到她的纤小的手指，掬住它不动了，他别无二心，只想手上的肌肤传达给她无法表示的感动。

胡冬荷身上奔流起柔软的情感，不仅是儿女的私情，也是母性的爱抚，她有点奇怪自己也是多情的女子，而且隐匿得这么深。她许久没有见着肖剑明了，并没有放不下的思念之情，如今格外地想见他。她这样想着，从游郁生手心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把话题引开说：“几篇文稿之中，你选中了哪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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