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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后十天,白天黑夜都下着雨。山野间,雾气腾的。天,越来越低,快压到人头上了。战士们上山下沟滑得连跌带滚;蹲在那潮湿的破窑洞里,出气也不舒坦。这样的天气该会把战士们憋得发慌吧!不,战士们倒乐和得不行。他们把这天气看作是胜利的预兆,立功的好机会。因为在西北战场上,每次打仗一定下雨。什么原因?也许是战争中常碰到的凑巧事吧!
这几天,战士们整天忙着作战斗准备:做梯子,捆炸药,擦枪,开会研究打敌人的办法。排以上的干部,每天都顶着雨,踩着泥浆,再三再四地看蟠龙镇的地形和研究敌人构筑的工事。
五月开头的一天,旅长陈兴允正带领干部们看地形,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到野战军司令部去。
今天一早,人民解放军副总司令,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彭德怀将军,冒着雨在蟠龙镇周围的山头上观察了敌人的主要阵地以后,回到野战军司令部。
彭总住在一家老乡的窑洞里。窑洞的门窗都让敌人烧掉了。进了窑洞,右首有一片门板支起的一张床。床上放着很简单的铺盖。窑后头的墙上挂满作战地图。
野战军司令部通知:下午召开旅以上的干部会议。可是旅长陈兴允奉彭总指示,上午十点钟就赶来了。因为陈兴允的那个旅,是担任主攻蟠龙镇制高点——积玉峁这重要任务的。
陈兴允走到彭总住的窑洞门口,把帽子上的水拧了拧又戴上,喊了声:“报告!”窑里没有回答声。
“警卫员不是说彭总回来了吗?”陈兴允想。他正要转身问院子里站的参谋人员,突然义听到彭总住的窑洞里有说话声:“这里敲他一下……这里……哦,这就对啦……”陈兴允伸头往窑里看,原来彭总正在那里凝神专注地思考什么。
彭总坐在火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的衣服透湿,身边的柴火堆上放一顶军帽,帽檐上流下点点的水滴。他仰起头,微闭着眼,两手抱住膝盖,肩膀左右微微摇动。
“报告!”陈兴允轻轻地走进窑洞,低声喊。
“哦,你来咯!把湿衣服脱掉。”彭总走到床边,提起一件破旧的棉衣,说:“披上。”
彭总,中等以上的身材,普通工人的脸相,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下一对不大的眼睛闪着严肃刚毅的光芒。这位天才的军事家像普通劳动人民一样质朴、淳厚。他和陈兴允谈了几句话以后,又注视作战地图,扳住指头在计算什么。有时,他来回轻轻地踱着步子。看来,他总是全副精力都贯注在某一点上,冷静地深思着。
我们部队接连打了几次胜仗,把敌人进攻延安时光的那股凶劲挫下去了。现在又把敌人主力部队指挥着向绥德地区爬去了;拿下蟠龙镇这孤立据点,他一定也心里有数。可是陈兴允明显地感觉到:彭总不光没有兴奋情绪,反而更谨慎,更沉入深思。
彭总让陈旅长走到地图边,要他看其他战场敌我态势以及敌人在陕北的分布情况和动向。有时候,他回头看陈兴允的眼睛,仿佛在观察:“他是否懂了这一切呢?”
陈兴允觉得彭总那严肃深沉的眼光,直射到人心里。在这样眼光下,软弱、犹豫、自私都无法隐藏,正像眼睛里不能有针尖大的灰尘一样。
彭总沉静地站在地图面前,使人感到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他并不使你感到冷淡,相反的,这是耐心的启发、等待和父兄般的关怀。
虽然将要进行的战斗,是部队在陕甘宁边区作战的第一次攻坚战,虽然部队攻坚经验很少,可是陈兴允一站到彭总面前,他就觉得蟠龙镇一定会拿下。
彭总深思着,偶尔和陈兴允说一两句话。
陈兴允,在这第一次和彭总接近的时刻,彭总的举止言谈使他微微感到奇异。他回忆起自己每一次对干部交代任务的时候,一怕他们了解不情,总是反复地给他们讲,要他们中间某些人复诵。可是彭总老是冷静的、精神非常集中地谋虑着,而很少说话。他为什么很少说话?兴许,彭总觉得自己深刻体验到的经验,虽然是花了很大代价才换来的,是非常宝贵的,可是对那些没体验过这些经验的人说,不一定感觉到那是可贵的!随即,陈兴允又觉得,自己这种推想不一定正确。因为不管是自己,不管是其他干部,哪怕和彭总接近时间很短,也就能从他思考问题、处理事情中,从他的生活作风和一举一动中学到很多东西。彭总不长篇大论的讲话,可是他的话里,压缩着宝贵的思想和丰富的经验。他的话,会让你联想起很多的事情。他的话,一投入你的脑子中,你那很多模糊感觉到而说不出的凌乱、片断的经验,便联贯起来了,系统了,明确了,提高了。这时,你会惊奇地对自己说:
“啊!事情原来这样简单、明确!可是以前我怎么觉得它是那样复杂和没有头绪呢?”
陈兴允正寻思,猛地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站在窑洞门口,扶着根棍子,伸头进来对彭总说:“同志,要水喝你言传,到自己家里啦,不要见外。”他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呼噜噜地吼着痰。“啊呀!总是忙哟!忙哟!”
彭总转过身走近那位老汉,说:“老人家,不麻烦你。”他和蔼亲切地又问:“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老汉艰难地摇头,说:“没有,没——有。”
那位老人刚走,三个小娃娃,跑到彭总住的窑洞门口。这些个娃娃最大的有六七岁,最小的只有四五岁。警卫员一边瞪眼吓唬,一边低声喊:“小鬼,别乱跑,回来!”娃娃们根本不理睬,连跳带蹦地闯到彭总住的窑洞中去了。
彭总弯下腰,轻轻摩着娃娃们的头,问:“噢,你们有什么军国大事要来讨论?”
娃娃们傻呵呵地互相瞧瞧,一对对的黑眼珠,像那荷花叶上的水珠一样滚转。他们憨溜溜地笑了。接着,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一拥上去抱住彭总的腿,有的向彭总要子弹壳,有的向彭总要一支很小很小的手枪。
彭总给一个小娃绑好鞋带,给另外一个小娃擦了擦鼻涕,然后又跟他们有趣地谈了一阵,最后说:“这里不需要你们发言!”娃娃们跳着往出走,彭总用手照护着他们,一面走,一面说:“好,到外面去玩。对你们是不能讲原则的。小心,不要跌跤!”
彭总望着:走远了的娃娃们,故意踏着泥水,倒退着、跳着向他招小手,他坦然地笑了。
彭总转过身,说:“敌人主力部队,竟然向北去咯。”
陈兴允说:“谁叫他们急着找我军决战,愚蠢!”
“这就叫按主观愿望办事嘛!”彭总讥讽地说。“决战是要决战,但是要在我们指定的时间和地点决战。”他向陈兴允问了战士们对最近战局的看法和议论以后,又非常简明地把全国战争情况讲了一番。然后,背着手,站在窑门口,眯着眼睛望远处雾沉沉的高山头。望了一阵,他转身问:“拿下蟠龙镇,你有没有信心?”
陈兴允说:“我还需要充分地了解情况。”
彭总看着地图,扳住指头冷静地讲着计算着。他说,北上的敌人到绥德城最少要七天。为什么敌人到绥德城要七天?
他计算了陕北的山路、气候,敌人每个士兵的负重量,行军速度和特点。又讲,我们一开始攻蟠龙镇,进到绥德城的敌人部队必然反转来增援。他们反转来以前,一定要请示胡宗南。胡宗南接到绥德城敌人请示的电报,会提出几个什么样的作战方案。他考虑这些方案又要多少时间,胡宗南考虑好了,把电报发刊绥德城的敌人手中,又要多少时间。敌人从绥德城返回蟠龙镇地区,路上还要多少时间。末了,彭总总括起来说:“这样看来,最少,最少我们有四天的攻击时间。”
陈兴允惊奇地想:彭总讲得多么肯定,多么详尽,多么清楚啊!胡宗南的脾气,甚至于胡宗南接到我军攻击蟠龙镇的消息时,那种震惊的样子他也想象到了。
彭总察觉到陈兴允的心情了。他打量着陈兴允,坦率地说:“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你和胡宗南打交道也不少嘛!他历来是我军手下的败将。一九三六年十月山城堡打的那一仗,你参加了,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十年内战的最后一战啊!
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他,知道他是个运输队长。抗日战争初期——一九三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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