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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际渐渐泛起白茫茫的一片时,玉真醒了,她走出帐蓬对我说:“嘿,还有酒吗?”我操起身边一瓶酒扔给她,她还是拔刀轻快地一削,喝了一口之后把瓶扔回给我,淡淡地说,“喂,肥秋,我过去了。”
她就这么走了,风衣下摆在风里向我招手,连一声谢谢也没有,就像早上出门上班和家人打招呼一样。无礼的人通常不会讨人喜欢,不过只限于“通常”的情况,对于知已或兄弟,过多的礼貌有时是一种隔阂。我望着她的背影,很温馨。
春香醒来以后,似乎坦荡了许多,也许她面对着我,不用再害怕被揭穿。她开始每天上午都带着旺财出去转悠,时不时提着沉重的袋子回来,到了下午就把自己锁在车库里。我闻到她每次带回来的袋子都有血腥气,可是我问起的时候,她总是很神秘地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的礼物,我也就没追问,随她去吧,了不起她变成吸血鬼。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两三个月以后,我就渐渐很有点期待星期天。因为玉真时常会过来这里喝酒。她一个人来,有时是开车,有时是走路,有几次是坐直升机。来了就喝酒,有时也带一些酒过来。
我就陪着她喝酒,仿佛很多年的朋友,有时她会喝得很醉。渐渐地我发觉,她来时手里如果捏着几块“狗牌”,几乎必定会醉。醉了她就会说:“喂,肥秋,借个肩膀来靠靠。”我没有肩膀,但还好,我有肩骨。
有一次,她靠在我的肩骨上对我说,喝醉,是一种很奢侈的事,只有在我这里,她才能醉……
她说,那些狗牌,身份识别牌,不只是一块小铁片,而是命。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她的狗牌交给我,我就不用等她了,但不要哭。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说没想好,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刻,是让人把狗牌捎给老萧,还是捎给我?
说着她就会抱着我的头骨,看上许久,然后幽幽地长叹一声说,还是捎给你吧,萧师兄很累了,免得让他的心更累,反正肥秋你很有闲。
自那晚听她这么说以后,我很不安,第二天早上,前来接她的直升机在院子上空垂下绳子,我拉住她,很认真地对她说,你留下,我上去。她笑了起来,很青春,看得我呆了,她抱了抱我,在我的头骨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单手扯住绳子,直升机升空远去,还在绳子上的她向我挥手,黑色的风衣下摆猎猎作响。
今天又是一个周末,玉真还没有来。我有点自嘲地笑了,抬头望着天际,仍是一片黑蒙蒙,天还没亮,她怎么可能来呢?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由远至近,极快速地接近。我心头一紧,扔下吉他,拔出白银手枪警戒着,玉真说她怕开摩托车,而这排气和发动机的声音,是摩托车。
摩托车已经很接近这幢别墅了,但一点也没有减速的迹象,难道只是路过的?这时却见一片黑影从门口围墙快速地升起,跃落在别墅花园的车道上,接着响起急剧的刹车声,还有轮胎和路面磨擦的焦味,整辆摩托车打横着在这刺耳的刹车声和焦味里冲我急驰而来!这亮相,这造型,简直比拟动作电影里NG无数次才拿下的镜头。
摩托车在我面前大约半米处停了下来,在花园的车道上留下两条长长的乌黑刹车印。穿着破旧皮靴的脚,潇洒地踢下脚架,来者穿一条磨得很旧的牛仔裤,黑色的旧皮夹克,没下车先撩了一下零乱的长发,拍出一支烟跳进嘴里,没等他把打火机在手上炫上一圈再点火,我已知道他是谁了。
我一下子就把他扑倒在地,狂喜地叫嚷:“老萧!老萧,你没挂啊?”
“起来、起来!肥秋!知道的说咱哥俩感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玩断背山呢,快给哥起来!让人见到了,哥以后还怎么泡妞啊?”老萧没个正经地调侃着,我可不管他了,在这废墟里泡个啥妞?我见到他实在太高兴了,好好地抱了抱他,才把他拉起来。
老萧喝着春香泡的咖啡,点头说春香的手艺很不错。
我没有问老萧他过得怎么样,他也没有问我近来还好吗?这种没话找话的关怀,不是兄弟之间的语言。兄弟在一起,就是放任地聊侃,放肆地骂娘,骂任何不顺眼的人或事,也许是隔壁的牛二,也许是某国元首,没有理由,不用逻辑,就是我们不爽,我们发泄。不用顾虑,不用装模作样。
天亮了,又是白茫茫的一片,老萧笑着说肥秋现在没人捉你早上去跑步了。然后我们就都沉默下来,比天际更郁积的思念,笼罩在我们心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去跑步。那两位以前早上捉我去跑步的老哥啊,如果人有来生,我想,我还是愿意和他们做兄弟。
“秋儿,别这样,哭啥?他们活着,他们活着,谁见过他们的尸体了?没人见过他们的尸体,凭啥说两个老伙计就这么去了?”说着,老萧哽咽起来,他偷偷背过脸拭了一下眼角,拍着我的肩骨说,“别这样,他们活着,在我们心里他们活着。只要你坚信,他们还活着,他们就……就活着!”
我在这片废墟里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多得足以让我不再像核爆前那样单纯。我叹了一口气,开了两瓶酒,向着东方,在地上缓缓洒了半圈。老萧摇了摇头,他说眼里进了沙,要去洗把脸,但我看见他背对着我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在这片废墟里,放眼是不尽的残砖断瓦,入骨的孤独和对现状的无力感,使我们更思念往昔并肩的兄弟,在那时节,我们不孤单。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天际传来螺旋桨的声音,才让我挣破了心头的郁结。连老萧也感觉到我的异样,咦了一声,我有点不好意思,张口结舌地比划着,告诉他,玉真大约十来分钟后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是玉真?”老萧很有点惊愕。我说我每个周日都在等,都在听,她平日常搭乘的那三架直升机,每架直升机引擎声的不同我都能听出来。按着那引擎声,估计她啥时能到,很简单的事。
老萧笑了起来:“秋儿,不赖嘛,也不枉哥教了你那么些泡妞的手段。有一手啊!”我一下子很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头骨上还有皮肉,势必连耳朵也红了,幸好我没有。
我慌忙分辩着,不是泡妞,只是把玉真当成兄弟,我说她每天枪林弹雨的,担心她的安全,没什么不对,难道兄弟之间,就不能有一点情谊吗?难道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爱情,就不能有别的感情吗?
老萧笑了起来,一副不屑和我辩驳的表情,叼着烟说:“好吧,我承认,秋儿你不是会泡妞,嗯,你遇上爱情了。小心点,泡妞的话,腻了一拍两散,换一个就是;爱情这玩意,一个不好,伤人伤己的。”然后他就唠叨着,说难怪玉真周日总不见人,原来是来这里会情郎。总之话从老萧嘴里出来,只要他愿意,他有足够的法子整得不堪入耳。
我知道说不过他,哼了一声不去理他,不能否认,这让我心情好了许多。但不知为什么,我内心深处,却很害怕,这种害怕本来不那么明显,可被老萧一说,我开始感觉到我心底的恐惧。
我怕。
其实这么长的时间,我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去表白,但我没有去做,就是因为我怕。
我不敢。
每天深夜,我甚至在内心诅咒,为什么要让我遇上小雀斑?如果没遇上她,也许我少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也许我会活得轻松些;如果不是看着她死在我怀里,也许我不会这么颓丧。甚至我想,如果她成了腐尸,被别人杀死,也比我自己开枪了结她,对我,应该会更好一点。
亲手扣扳机,枪口下就是自己的爱人,这种伤痛,绝非说说而已,绝非任何凄怆的文字可以触摸。
所以我怕,我很怕,如果我表白爱意,某一天,是否会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伤痛?
那样的痛苦,我绝对无力再承受一次。
我扔下烟头,直升机已出现在视野里,老萧搂了搂我,对我说:“秋儿,向前看,废墟它终不会永远是废墟,黑夜它总也会变成白天。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得相信明天会更好,要不这日子怎么过下去……”
鬼使神差地,我不知为什么,突然顶了老萧一句:“明天?还有明天吗?明天,一个医学女博士,就可以跟一个道士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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