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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 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也颤抖着说:“少奶奶!别…… 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不住地动。男仆便过来躬身哀求说:“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只低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立时齐都惊得举起手臂来,高喊着:“哎呀……”那男仆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
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说:“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都嘱咐过咱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仿佛倒不害怕了,她打着问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说:”‘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灵验都没有,那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因为这座山崖虽然是最高的,涧也是最深的,现在涧里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儿涧水也不算多。虽然向来没人到那里去过,可是那里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致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那男仆仍愁眉苦脸的,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还在说:“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但是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争传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山去了。
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山下去走,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走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别向玉鲁两宅去报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寻找。
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艺更多,人更热闹,但都没有这件事儿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却毫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
有的人就说:“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才从妙山回来的人,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呢!又有人说:“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刘泰保夫妇在妙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那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儿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蔡湘妹和街坊邻居们谈起这事,也是叹息,她拿手背拍着手心,说:“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儿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倒是特别地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了。他的朋友秃头鹰也不知最近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也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也算是以没有结果而结束了。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草已由青变绿,柳条也一天比一天长了。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雪白的鸭子,附近山坡上还放牧着四十多只雪白的绵羊。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 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画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的人,他长得像个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像是只在坟窟窿里住的獾。但是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这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
这庐舍的主人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山坡上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仿佛是在焦急地盼望着什么人来,但是一阵春风过去了,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所以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互相追逐,鸭子也成双成对地游水。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没有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安眠。那两个仆人这时却坐在山坡上,像是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并没有注意这月亮,只是闻着鼻烟,坐在那里闲扯。
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了,听声音并不急,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那个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于是两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看着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月夜,来的是什么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渐渐便由蹄声听出来了,来的只是单人匹马。蹄声,不多时马已临近,这边脸上有刀伤的小子,就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已看出来了,来到二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挂着一口宝剑。在月光映照之下,剑上的铜护手、丝绦穗,和鞍鞯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全都闪闪发亮。
马上的人是个高身细腰的女子,一身紧紧的青色短衣裤,头上却蒙罩着一块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那个老鼠似的人便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马上的女子就说:“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叫我往那儿去找,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语声清细而急快。
花脸獾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得在庙里会您,有些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问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底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着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小姐……”
这女子听了并未作什么表示,她款款地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庐舍里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庐中的主人,那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已疾忙地走出。于是这女子赶紧下了马,又嘱咐花脸獾说:“马上的东西别动!”说着她便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地走了过去,如同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两人见了面,手就紧拉在一起了。那男子微叹了一声,便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却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而到里屋去了。
屋里有着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映着淡红色的灯光,那男子雄健的身影,和那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变换着姿势。外面的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子笑着,他们彼此挤鼻子弄眼做手势,可是却不敢近前去偷听。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传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是一闪一闪地断续无定。过了许多时,忽然听到那女子发出一阵咯咯地笑声,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那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就悄声说:“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
室中的笑声突然中止,灯光忽灭。这时明月已走到天心,地下显得更加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都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就彼此拉了拉说:“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便进厨房去睡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着下面眨眼微笑。
次晨,天微明。朝雾还弥漫在岭上林间,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桩子上的那匹胭脂色的骏马,身上仍备着鞍鞯,挂着两只大包裹和宝剑,鼻孔还噗噜噜地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已成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是要将树上的鸟儿摇醒。
此时。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着那蓬松的云鬓。她压着脚步毫无声响,很快地走到了桩子旁,解下马,牵出了短墙,然后上了马,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绵羊也乱叫起来。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便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与骏马早已无踪无影。
东方已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状,云雾也渐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迷人的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了半天呆,他明白,所以他觉得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他既惋惜又懊恼,便叹着气,懒懒地走回了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道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然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便住在这里,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 “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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