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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蜀山外传之一)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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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蜀山外传之一)第一回
村舍酿春醪招来毒龙恶虎名士逢侠客言游金马碧鸡
话说贵州省僻处在我国西南边境上,全境多山,那省城贵阳更是四面被山围绕。省城地势低洼,在群山中间,恰似仰面朝天的一个大钵盂。这些大山没一个不是峰峦灵秀,涧谷幽奇,近郭诸山尤觉出色,最著名的有黔灵、栖霞、相宝、扶峰。南岳、狮子诸山同南明二水。群山当中又以黔灵山为个中巨擘,端的是山青水碧,景物非凡。这山的位置在贵阳省城西北角上,离城不到四里路,出了西门,往北一转,走不多远便到山脚。那里古木千章,清溪萦带,因为离城较近,风景又最佳,四时都宜于赏玩登临。每当佳日良辰,游履来往不绝,近山脚下,更有几处青帘酒旗,从林未树梢中高挑出来,吸引游山的人前去买醉,越加显得动人情趣。
这些酒铺差不多都是山脚下居民所开,他们每人都拥有几十亩山田,就着地势开上一爿小酒铺,趁农作余暇来博一些蝇头微利,遇到田里头忙时,便着家中的妇人小孩帮同料理。贵州民风淳厚,本不愁有人去欺侮他们,再加上山麓上鸣玉涧中的泉水又好,酿出来的酒分外香冽。起初开设的原只一两家,后来买卖日渐兴盛,那些专诚从城里城外赶了去,不为看山而为吃酒的酒徒不知多少。利之所在,众必趋之,近麓人家也都依次开设起来,不多几年,一共开设百十来家酒铺。虽然买卖也很兴隆,若论酒好,还得数那头一个开设的毛家酒铺的玉泉酒同一种酒名叫紫松萝的最为出名。别家的酒不是不好,总是不是失之于浓,就是失之于淡,不如毛家的酒腴而不腻,淡而味永,无论喝得多醉,恰似春天人倦欲眠,懒洋洋的,只有甜美,而无烦躁,色香味三者俱全。
酒铺主人毛惜羽原是外省人,搬到黔灵山居住才只十几个年头,除了山脚下有二三十亩山田同这一个家庭酒肆外,别无恒产。好在他只有一妻一女,人口不多,彼时民间生活程度不高,自耕自种,倒也算是一个小康之家。左近乡民因他为人和蔼,都同他很说得来。后来他营业发达,那些同业见他所制的酒与众不同,疑心他有秘法,辗转殷勤向他请教,他笑答道:“我哪里有许多秘诀。不过看利看得薄,又勤谨一点罢了。因为看利薄,所以不惜工本;因为勤,器皿才洁净;因为谨,才配制得宜。其余便是留神天气的阴晴同汲泉的早晚都有关系。诸位事事不屑留心,所以酿出来的酒比我稍差。都是这里的泉水材料,哪里有什么妙法呢!”众人哪里肯信,毛惜羽被逼无法,挨次到各家亲自指点,把谁家是器皿不洁、谁家是酿的时候早晚不对、谁家是取水不是地方一一指出。众人经过这一次指教,酒虽然好了些,还是不如他的酒样样合适,虽然还是疑他总有一点藏私,因为平日彼此只有好感而无恶感,关乎有利的事不愿公之于众,也是人之恒情,都能原谅他,照这样大家各卖各的酒,倒也相安。
忽然有一年,从石头山搬来一家姓姬的,一家五口,那老的名叫姬天,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青龙神姬俅,次的叫白虎神姬火,本是石头山的山民,据说是周文王的后人。因为他祖上给大明效过力,在桂藩手下任过武职,他这一族颇有点势力。初搬来的时候,在黔灵山下盖起几间房子居住,倒也安分,除了常常出门去十天半月,或是每隔日必往城内去一次,带些金银财帛回来,渐渐置了许多产业,又搬来了许多同族,他所住的地方也就成了一所村落。他本人所住的高房大屋,居然有富贵人家气象。经人打听,才知老人有一个女儿,名叫姬玉花,绰号九龙女,不但本领超群,还放得一手好蛊。当初贵阳总兵王庭栋在石头山都司任上,到野外去看山人跳舞,一见九龙女,惊为天人,便托人前去提亲。那姓姬一族的山人,原最喜欢和汉人往来结亲,又加是本管上司,自然愿意。九龙女过门之后十分得宠,不消两年便放蛊将王庭栋正室害死,她就作了正印夫人,又连着生了一儿一女,愈加得势起来。
彼时正当满人入关不久,大乱之后,山民有好些还未忘明室,看不起清室委任的将吏,时常蠢动,杀人越货之事层见叠出。王庭栋当初原是吴三桂用的一名马童,后来随三桂的水师提督林兴珠作随从亲兵,因为年轻,又善伺人的颜色,不久便升了一名小校。及至洞庭一战,林兴珠投降了清廷,王庭栋也跟着过去,辗转夤缘,升到了石头山都司,并无什么真实本领,如何能镇压得住?偏偏他官运好,这姬天父女非常勇猛,穿山越岭,步履如飞,居然帮助王庭栋把石头山一带山民治伏。王庭栋既爱九龙女的美色,又畏惧她的本领。九龙女还怕汉人日久变心,又给他在茶饭中下些蛊毒,益发治得王庭栋俯首帖耳,不敢稍存野心,仗着床头母夜叉能替他建立功绩,不久便升了贵阳总兵,寨主姬天因为爱女同给女婿帮忙的原故,便全家跟了来。山民习惯山居,不愿在衙内居住,只每隔日进城去看望看望。
王庭栋到任之后,便利用寨主父女兄弟,拿出昔日剥削山民的办法来,每隔一两日,便故意叫两个小舅子到省城邻近去劫杀过路客商,做完了案之后,总留下一两件山民常用的腰刀、石弩、芦笙、枪镖、羽矛之类。官府接案之后,当然要行文,请他派兵捕拿。于是他就说山民武艺超群,善于爬山,普通兵卒决难捕捉,一种小盗案,又不便劳师动众,激成民变,情愿自告奋勇,深入山寨私访,非有真凭实据不能捕拿,以免连累无辜。那些文官,只要一遇见人报案,说是山民所为,就要脑袋疼,见他这般奋勇,不辞劳苦,索性不责成捕役,乐得请他帮忙。他原是采访好了的,这贵阳七十二个山寨,谁家有金银财宝、象牙宝贝,全都知道,除掉有几种族繁势大、具有特别本领,那稍微良善一点的,被他早就派了两个小舅子安好了赃。他才带了妻子岳舅一行五人和数百兵丁,安排寨主姬天所传的毒箭,将那山寨团团围住,捡那富足的,一捉就是好几家,也不送官,先在半路上非刑拷问,直到把他们埋藏的珠宝金牙榨取干净之后,随意指定一个山人算作凶手,准备带回去完案,其余诸人,再由九龙女在他们饭食中间下上蛊毒,放他们回去。
当地人有多一半会放蛊,制蛊的法子,是在每年五月端午日,取壁虎、蜈蚣、蛇、蛤膜、金蚕等毒物,同放在一个大瓦罐里头,里面放下许多蒿草,外面封锁,加上符咒,由这几种毒物在里面自行蚕食。每日天明前便起身朝着瓦罐跪诵咒语,直到第二年端午节,设上香烛,做完应有仪式,打开瓦罐来看,见剩下的是什么,便是什么蛊。譬如剩的是蛇或者蜈蚣,便是蛇蛊或者蜈蚣蛊。主其事的大半都是妇女,等到蛊成以后,再用中指血饲养三天,从此喂在家里,当作神佛祖宗一般供养。山女多美,汉人同她苟合后,她们情爱最重,怕男儿变心,结婚的晚上便把蛊毒下在茶饭里面,从此男子便会永远不能同她相离。她们是极恋家乡的,有些汉人发财以后,如果想要回家,必须据实同她们商量,或是一年半载,三月五月,约定期前准回,还须得她同意。如若不然,只要她们心中一动,便能叫她丈夫毒发身死。她答应让走,而你过期不回,不论相隔几千百里、三年五年,只要她一发恨,仍是没有活路。他们诈取人的钱财,也是用下蛊的法子,而这几种蛊当中,要以金蚕蛊为最厉害,蛤蟆、蜈蚣次之,最平常的是壁虎和蛇。这会放蛊的入又还有两等,最厉害的是练得身与蛊合而为一,能将蛊放出去吃人脑髓;其次便是用蛊涎炼成的细末。那放蛊同放蛊的遇在一处,那就本着各人的道行高下来分强存弱亡了。
王庭栋知道山人报仇心切,擒到山人以后,先叫九龙女用猪血同女人身上极污秽的东西破了他们的蛊,然后再给他们将九龙女的蛊下上,好使他们终身不敢反抗,只要稍存仇念,立刻便遭惨死。这法子原是再也惨毒不过,寨主虽然望女婿做高官荣耀,却反对这种办法。九龙女也知自己道行有限,一旦遇见能手,便了不得,本不愿意,怎奈她性直,当不起王庭栋升官发财心盛,百计体贴温存、甜言蜜语。九龙女受他诱惑,起初不过背着父亲,偷偷把捉来的山人首领下上一两个,后来越来胆越大,心也越狠。再加上到了省城之后,看见许多花花绿绿的首饰绸缎,俱是山人不常见的东西,不由见一样爱一样。王庭栋便利用这个,她每爱一样都先给她办了来,然后对她说道:“这算什么!你是生长南疆,不知天朝的富贵。只要我能升官发财,好东西有的多呢!”九龙女信以为真,从此天天希望她丈夫升官发财。除了她丈夫偷看别的女人,被她发现,马上醋意大发,连咬带打,不依不饶外,余下只要丈夫说能升官发财,无不卖命一般去干。寨主姬天觉着这事情危险,早晚要出大乱子,着实警告过几回,叵耐婿娇女悍,平日既已惯坏,积重难返,有时还要受小两口的抢白。王庭栋深知山民心性,见寨主不大愿意,便利用那两个小子。姬怵,姬火更是天不知多高、地不知多厚的人,受了他姊丈的甘言利诱,便随他一味蛮干,王庭栋愈加得意,有时连寨主都不通知就去做了。寨主劝他不听,自己不忍看他们这样自残同类,索性叹一口气,躲在一旁去。
似这么过了二三年,王庭栋自然是财宝盈庭,两个小子饱暖思民人吃了他的亏,跑到官府那里去告。官府一来看他姊丈面上,二来听说都匀八寨的黑蛮,同榕江剑河深山当中的九股寨,因为王庭栋拿了他们一个小寨主来正了法,打算大举报仇,知道王庭栋这两个小舅子勇猛非常,正在用人之际,不便开罪他们,只得慢慢托人婉告王庭栋,请他转告两个小子不要胡为。王庭栋这人是好财好色又好名的,他不在民人身上打算盘,却去想山人的主意,也是为此,听了此言,知道自己也制服这两个小舅太爷不了,便去告诉九龙女,说她两个兄弟如此胡为,是要害他丢官的。这一句话果然有效,九龙女立刻把寨主同两个弟弟唤来,数说一顿。两个小子从小就怕这个姊姊,果然敛迹许多。不久都匀八寨果然联合许多生蛮进犯省城,来报杀子之仇。也是王庭栋官运亨通,山民本是一勇之夫,只能胜不能败,被王庭栋用了幕中一个谋士之计,又物色到一个武艺精通、以使钩镰拐著名的汉人叫作洪禄的相助,不消两仗,把那些山民打得大败亏输,逃回深山之中去了。
他这个谋士名字叫作黄修,原是一个破落户子弟,偏是奸猾非常,诡计多端。教师洪禄,也是好勇斗狠、好色使酒的暴徒,可是天生蛮力,长短兵器尽都来得。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恰好做了王庭栋的左辅右弼,十分重用。王庭栋恃功而骄,满城文武俱都侧目,幸而他还好虚名,对于民间倒还没有过分的举动。他那两个小舅于,好容易听了他姊姊的教训安分一点,无端又来了这两个小人从旁助纣为虐,渐渐的故态复萌,胆子愈闹愈大,索性明目张胆霸占起良家妇女来。民人受了苦处,左不就还是希望官府给他做主。官府没有办法,只好仍去寻王庭栋想法。谁知这回两个小子受了高明人指点,竟不等王庭栋向他姊姊告枕头状,觑着王庭栋在外面花厅闲坐,姊姊烧早蛊不在跟前,双双跑进花厅,鹰捉小鸡一般,将王庭栋挟着出了衙门,抱上马去,带到城外无人之处,将他放下,对他道:“你让我们弟兄给你拼命,杀自己人,为的是你好做官。我们却为的是什么?我们随便玩女人,你却去告诉我姊姊来欺负我们。如今我对你实话实说,你做你的官,我们玩我们的女人,你不许干涉我们。遇见有事的时候,我们依然还给你去拼命。如果你再听信别个鸟官的话,告诉姊姊,拿气给我们受,惹得我弟兄性起,就把你偷偷绑起,送到都匀八寨去,任凭他们把你凌迟碎剐。等到你死之后,我才同姊姊去给你报仇。如果你再把今天的话先告诉姊姊,我们杀不了你,就去把那几个乌官杀死,让你去给我们顶罪。你的意思怎么样?”
王庭栋自从大破蛮兵之后,官已升到贵州提督,平日养尊处优,又加上每晚巴结内差事,房务勤劳,身体虚弱异常,适才被这两个小勇子挟在马上跑了这一道,疑是他们野性发作,早已吓得骨软筋酥,又被两个拔出缅刀这一顿威吓数说,不由诺诺连声,还敢说一个不字!姬俅、姬火还不放心,要他遵照山人习惯,折箭为誓。王庭栋在这种野蛮势力压迫之下,只得件件依从。等到惊魂乍定,忽想起自己身为提督,在省城中众目之下,被这两个舅爷横拖竖曳的挟出城来,未免有碍观瞻,大失体统,不好意思就此回去,只得再用软话央求两个舅爷,给他去捉几个飞禽走兽,装作是出来打猎,带了回去。打猎本是山人特长,离山又近,不消一个时辰,便由姬俅、姬火捉到几个野兔狼羔之类,交与王庭栋,王庭栋得寸进尺,又要求姬俅、姬火送他回去,临进衙门之时,自己还要装作叱骂他二人几句,教他二人到时切莫还口,以全自己体面,姬氏弟兄脑筋本来极其简单,此次目的既达,别的倒一概不计较。王庭栋还不放心,恐二人到时不肯受气变卦,又演习了好几遍,这才三个人两匹马一同进城。
王庭栋要显示他小舅子的本领,教姬俅在前牵马步行飞跑,姬火紧跟自己身后。山人的两条腿练得比马还快,姬俅牵着王庭栋的马缰,两匹马十条腿,真好似弩箭脱弦一般,脚不沾尘,直往城内跑去,只吓得鸡飞狗跳,街上居民小贩望影而逃。哪消片刻,赶到衙前,王庭栋正待当着人前,照将才演习的责骂姬氏兄弟一顿,谁知方才衙外闲人小贩本多,忽见衙内提督大人被他两个小舅于横拖竖曳狼狼狈狈挟上马走去,虽然心中暗笑,都知道提督被小舅子挟走,提督太太一定不依,又知大人老爷惯会拿小百姓们煞火出气,再加上这两个小舅老爷都不是好惹的,谁也没有那么大胆,看这场热闹的下文,回家的回家,收市的收市,连那过路的人都不敢朝衙门口望一望。衙门口冷清清,连个人影俱无。
王庭栋满想当着众人责骂二人,遮一遮羞,表示自己方才虽被二人捉弄,结果自己仍有驯教能力,及至看见衙前这般清静,不由又羞又怒。偏偏姬氏弟兄还死记着将才的话,连间:“姊夫到了衙门啦,快骂完我们再进去呀!”说时,从衙内正跑出一名旗牌来,偏听了个真而又真。王庭栋不由迁怒于他,大声骂道:“本督出城打猎,衙门口连个人影俱无,你们都跑到哪里去了!”说罢,嗖嗖就是好几马鞭子。姬氏弟兄见姊夫打入,便也打算跟着动手。那名旗牌虽然挨了王庭栋几马鞭子,倒还不觉什么,一见这两个小舅老爷也要动手。知道这个却不得了,情急智生,连忙高叫道:“小的是夫人喊进去问事的呀!”这一句话果然生效,将王庭栋提醒,方才自己离衙,没有禀报夫人,必定又有麻烦,连忙停打,喝住二人,忙问旗牌:“夫人现在何处?可曾知我同舅老爷出门打猎?”那旗牌跪着答道:“回大人,方才夫人烧完了香,到花厅寻大人不见。小的们虽见大入同二位舅老爷上马出城,却没见大人留话吩咐,不知就里,不敢妄对。夫人十分着急,传齐众人审问。小的溜了出来,正想出城去请大人回来,不想招大人生气。小的该死!”说罢,叩头不止。
王庭栋听言,知道今天这场麻烦一定不小,暗恨两个小舅子恶作剧,一面骑着马往箭道里走,一面想法措词,又不敢据实说出,怕惹翻了姬氏弟兄,有性命之忧。正在为难之际,忽听二堂里面一声娇叱。立刻中门开放,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把王庭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为首一员女将正是自己的老婆。九龙女姬玉花一眼瞥见王庭栋,将马一夹,斜冲上来,也不容王庭栋答话,就势伸出一双玉腕,将王庭栋抓过马来,回马往衙内便走。众人见提督回转,善后自有夫人料理,也不与外人相干,各自卷甲收兵,各办各事去了。两个小舅老爷见势不佳,恐怕姊姊大发怒火,牵到自己的头上,好在王庭栋发过重誓,不怕他不算,竟自将身后转,由姊夫去坐蜡背板凳去了。
九龙女敬罢蛊神之后,照例要去寻王庭栋,忽然寻找不着,立刻传集合衙人等审问。大家都知提督江山是由夫人打将出来的,不啻是一太上提督,一听夫人传唤,谁敢不去到场!你也去我也去,闹得偌大一个提督衙门,门前一个人影俱无。起初王庭栋还疑惑是众人偷懒,却不知是九龙女在后堂召集众人审问他的踪迹呢。衙中诸人,有人知老爷是被两个小舅老爷挟走,可是谁也不敢多说。九龙女间了两遍,不见有人答话,在二堂上又跳又骂。方才那个旗牌满想讨好,偷出城去送信,却不料讨好不成,反白挨了几马鞭子。后来一个胆大的亲兵对九龙女说了实话。九龙女一听,男人被他两个兄弟用强力挟走。她知山民犯了野性不认亲戚,又急又怒,立刻叫人取来兵刃,带领合衙兵将前去拼命。刚出大堂,便遇王庭栋同着姬氏弟兄同来,心中一喜,也不暇再问详情,当着众目之下,一把抱过马来。王庭栋虽然怀着一肚皮鬼胎,幸而山女好骗,又有野味作证,倒没怎么和他淘气,只不过埋怨几句累她担心罢了,事后才想起那个亲兵所报不实,那个亲兵却早已知机逃走了。王庭栋受了姬氏弟兄这一番恐吓以后,无论姬氏弟兄闹得如何厉害,再也不敢向九龙女提起半个字了。这且不言。
话说姬氏弟兄听了谋士黄修之计制服了王庭栋,出得城来。姬火的马被王庭栋骑了去,二人恐怕姊姊怪罪,连马也不顾得要。二人本是合骑着一匹马,正行之间,忽然觉着腹中饥饿,回家用饭业已过时,寨主姬天见着面总是唠唠叨叨,便不打算回家,正想回城中寻一个酒楼用饭。那匹马想是也同主人一样,跑了一早晨,有点腹内空空,想回家去用点草料,加紧速度往前跑去,却已跑到黔灵山脚下。正要回马,忽然看见路旁林抄上挑着一个青布帘儿,上面用红线绣得有字。姬氏弟兄虽然目不识丁,却因到了省城,与汉人往还日久,知道这是酒家招牌。姬怵便对姬火道:“这里不是新开张的一家酒铺?我们何必又往城里去跑什么丧呢?”说着便双双下马,往那酒肆走去。
这时正是二三月间天气,桃红柳绿,满眼芳菲。这酒铺位置在黔灵山鸣玉涧的半山麓上,三面桃花,一面流泉飞瀑,地势绝佳,加以布置构造得法,类似一座三面透风、高敞明亮的大茅亭,凭着亭栏饮酒,可以把水色山光齐收眼底,端的是酒乡中人一个绝好的胜地。这酒肆主人,便是上文所说的毛惜羽,他因为旧肆幅员大小,生涯鼎盛,一遇春秋佳日,就座无隙地,他的玉泉酒又卖出了名,往往供不应求,毛惜羽叹道:“青山避地,原为吃碗粗茶淡饭,过几年清闲岁月,谁知一为衣食,仍是要累人多少俗忙呢!”起初原想历年辛苦,已积下了几十亩山田,索性收市不干,转让别人。经不住多少常年主顾苦劝,又想自己只有一个爱女,老妻业已多年不育,并且还得了痨病,将来老妻身后同女儿陪嫁,还得早点打主意。盘算了一阵,才决定继续干将下去。当下取出历年来的私蓄,把旧日的酒肆改作酿酒的作坊,添用了好些雇工,在鸣玉涧旁择了一个最适当的风景绝佳之处,盖了一所酒肆,代卖饭菜小吃。把一半分作雅座、卧房、厨房,那一半共有六七丈长、两丈来宽,也不去隔断,都算成酒座。外面这一半地方,也不用窗槁,稀稀疏疏,用松木围成三面栏干,上搭松毛篷子,为的是好让饮酒的人饱览山容。这种构造既省事省钱,又极清雅美观。今日才得搭成,还未十分完工,这些老主顾已闻风而至,刚刚早上忙完了一阵,满堂酒客走了约一小半,忽见姬氏弟兄走来。因为这座酒肆房后背着岩角,恰当姬氏弟兄下马处的前面,被那岩角隐蔽,所以姬氏弟兄进城时,没有看见这隐在桃林中新开的酒肆,这时被青帘招饮,走了进来。
姬氏兄弟虽不认得这乡下佬毛惜羽,毛惜羽却早已对他二人不但闻名,而且时常留神,认过他们的面容,暗忖头天新开张,便来了这两尊瘟神,不由暗骂自己老糊涂,什么好地方不找,单在他二人出入必由之路上开什么酒肆!知道这两人不大好惹,急忙唤开酒保,亲自上前招待,暗暗通知两个酒保,千万不可怠慢,又进去要女儿筠玉就在内室不要出来。一切嘱咐以后,自己才亲在柜前料理,由酒保上前端菜。姬氏弟兄入座以后,只喊将好菜好酒拿来。毛家酒肆中的酒菜样式不多,但俱都可口,姬氏弟兄吃喝得有趣,止不住连夸酒好菜好,一眼瞥见一个酒保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松毛熏过的大肥母鸡,颜色通红,亮晶晶直冒油光,鸡旁边放着一把叉子,一把极明亮的小刀,还有一大盅鸡卤子,那股香味直透鼻端,不禁馋涎欲滴,急忙唤过那个端鸡的酒保说道:“我们要吃这个。”说罢,便要动手去抓。那酒保慌道:“这是我们铺子里有名的烧腊熏鸡,须要现做才得吃,连烧烤带熏极为费事。位爷台要吃,小的吩咐厨房再给烤一个来。这鸡是别位客官预定的,凡事有先来后到,我们不好交代,求二位爷台多多容让,稍停一会再吃吧。”
姬氏弟兄闻言正要翻脸,毛惜羽见这边争论,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一面抢过鸡盘搁在桌上,一面数说那个酒保道:“你好不省事,我适才怎么嘱咐你的!今日我请这二位爷台用酒,喜欢吃什么只管拿来。这只鸡虽然是余爷定的,余爷是老主顾,岂不知道原谅我们?一只鸡算什么!二位爷台是喜欢早吃,有什么打紧?真是废物,还不走开!”一面又转回身向姬氏弟兄赔小心,眼睛却朝东偏角上一个凭栏看山的少年望去。那少年朝他点了点头,两道长眉往上一耸,似乎在那里冷笑。姬氏弟兄本是粗人,见毛惜羽赔话,反说:“这个老头子真好,我们吃完了,多给钱把他。”毛惜羽笑道:“二位爷光降,请还请不到,岂有要钱之理!请随便用吧。”说罢,走进内室去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亲自托了一个木盘,上面也有一只同样的肥鸡,走到那少年跟前,悄悄说道:“有劳余爷久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幸而适才小女见老汉忙了大半天,没有吃得好饭,给余爷烧鸡的时候多烧了一只,准备与老汉下酒。不然这烧腊鸡,又要加顶好的酱油烤,又要在松毛上熏,烤一会熏一会,火要匀烤要透,老了不好吃,嫩了不香,鸡油不能透出皮外,做起来极其费事,现做得好一会工夫。老汉虽然只图暂避目前之祸,如何对得起人!”
那姓余的少年单名一个独字,生得猿背蜂腰,长眉朗目,英姿飒爽,顾盼非凡,本是毛家酒肆的老主顾,因同毛惜羽谈得最投契,毛惜羽常做些拿手好菜给他下酒,今日见毛家酒肆迁移新张,特来沽饮。毛惜羽见他到来,百忙中也没和他说,知他爱吃那酱油烧腊熏鸡,便给他烧了一只,平空被姬氏弟兄恃强抢去。直到酒保说出是那位客官所定的,余独才知是毛惜羽的敬意,见姬氏弟兄强横不讲理,原要上前理论,后来见主人申斥酒保,姬氏弟兄又是山人打扮,久闻王庭栋两个小舅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便猜是他二人,为怕给主人惹祸,只好强忍心头,这会又见毛惜羽亲自端了一只自己素常喜吃的肥鸡前来赔话,急忙起身让座,答道:“老丈盛情,愚下拜领。老丈既未用饭,有这样的好菜,就请移尊就教罢。”毛惜羽道:“今日不比往日可以随便与尊客同饮,还有一些小事须老汉亲自照料。余爷先请,看菜凉了不好吃。少时人散,老汉再来奉陪吧。”说完便要走去。余独道:“老丈慢走,愚下尚有一事请教。”毛惜羽道:“余爷有话,少时再谈,老汉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走向柜前去了。余独知他用意,只得罢休,见那肥鸡清香扑鼻,便拿起盘内叉刀,切割下一半来就酒,准备留一半给主人。正吃得香甜,忽见山麓下有十几匹马从城内大道奔来,眼看快到山脚,耳旁猛听一声怪叫,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两个山民业已从栏干内纵到外面一个山岩角上,那神气好似招呼山下那两个为首骑马的官儿。这山角离下面差不多有二十余丈高下,两个山民只顾高声狂喊,马上的人却不曾听见。这两个山民着了急,倏地一个梭鱼人水的架势,双手合拢往前一顺,头朝上脚朝下,直往下面纵去。这二三十丈高的半山麓上往下跳,中间还隔着许多突出的岩石,两个山民的身手好不矫捷。只见他们一路连环筋头,手撑足纵,坠石奔流般滚将下去,一直滚到离那群人马前面还有两三丈远近,身子一挺,倏地一个长蛇人洞势,双双穿到马前,一人拉着一匹马的嚼环。那匹马看见从山上滚下两团白影,本已吃了一惊,再被两个山人一拉,吓得前腿举起,人立起来,若不是两个山人拉的劲大,差点没把马上官儿跌翻下地。
酒肆中人见姬氏弟兄大叫一声纵将下去,齐都注目山下,见二人这般本领,不由失口叫了一声大彩。余独见二人身手如此矫捷,甚是惊异,忽听背后有人叹气,回头一看,正是毛惜羽,现出满脸愁苦之容。余独便问道:“这两个山人,敢莫就是王庭栋那厮的两个小舅子么?”毛惜羽点头叹道:“谁说不是?看来的这一群人,想必又是与他们同恶共济的黄修、洪禄们了。”正说之间,姬氏弟兄已陪着那两个骑马的官儿由山下走来。这一堂酒客,起先见两个山人抢鸡,很觉不平。有那认得的自不必说,会罢酒账各自回家。那不认得的问起酒保,知是姬氏弟兄,暗暗伸了一伸舌头,大半脚底下明白。所留下的人也不过十分之一二,这时又见姬氏弟兄跳下山去接上一些人马,内中还有两个官儿,谁也无心再赏桃花,连正路都不敢走,径自从小道走去,只剩下余独和一个穷道人。
肆中酒保早已得了毛惜羽吩咐,不俟人到,安置妥帖。容待二人引人进来,毛惜羽早已含笑迎上前去。同来的二人中有一个文的打扮,正是谋士黄修,生得兔耳鹰腮,拱肩缩背,形状极为猥琐,一嘴的江南口音,进门就首先说道:“适才学生在衙内,听说二位舅老爷同了提督出城,早已算就大功告成,才约了洪教师到府上问个详细,却跑到这个地方喝酒,真正雅得很,雅得很!”姬俅答道:“我听了你的主意,将我姊夫一把挟出城来。”还要往下说时,黄修见酒保在旁,忙拦住姬怵道:“我们先坐下吃酒,少时到了贵府再说罢。”说罢分别人座。酒保便要将残肴撤去更换,姬氏弟兄却舍不得那鸡还未吃完,吩咐留下。黄修道:“二位舅老爷既然爱吃这鸡,叫他们再做一个来,携带学生也尝尝新。”酒保含笑答道:“这鸡烧烤起来极其费事,须得多候一会,请四位老爷不要见怪。”洪禄闻言怒骂道:“!叫你去做就去做,偏有这些无盐渣(云贵一带土语,即啰嗦之意)。惹得老爷生气,将你绑在黄桶树上,用青杠棒活活打死1那酒保闻言,吓得喏喏连声而退。酒保走后,姬俅便问黄修道:“这儿的酒甜蜜蜜香喷喷的,你怎么说会哑人?”黄修知他听错,答道:“适才我说的是风雅之雅,并非聋哑之哑。他这里酒好,虽未亲来吃过,早已闻名,并非说吃了便能哑人也。”姬火笑道:“你这个人怪有趣的,就是说话太讨厌,常教人听了不懂,等到你问,白转了多少弯,还是听不明白。你照给我们弄婆娘出主意那样说法,有多爽快1黄修道:“学生失口,下次改过。”洪禄笑道:“不是我也跟着说你?正说着,你还酸哩1黄修正要回答,忽听得鼾声震耳。四人齐往四外一看,只见偌大的一个酒亭,除自己这一桌外,只剩东边角上有一个英俊少年,在那里对着栏外桃花自斟自饮,尽西头还有一个穷道人,在那里伏桌假寐,桌上杯盘狼藉,想是饮过了量,打呼的声音时大时细,如同有节奏一般,听去非常好笑。
黄修见酒客稀少,觉着奇怪,便向二人间道:“此地背山面水,三面俱看得见桃花,听说这里酒菜都很出名,三月初旬正是游山的好时候,酒肆位置又正当入山要道,怎么酒客会这样的少法?”姬火道:“你说错了。先前我们初来时,吃酒的人很多,后来越走越少。我们去接你们时还有十来个人,直到我们归坐才走净的。要说这儿的酒和菜,真是好到极顶,我只爱吃那鸡。”洪禄闻言,迎合二人意旨,忙唤酒保快去催鸡。黄修听了二人之言,却只管沉吟不语,一会儿摇头晃脑,用手捻着两根淡黄胡子,直喊“可恶”。二人倒未做理会,洪禄正要间他说什么可恶,忽见门外跑进一人,走到四人面前各打一千,垂手直立,禀报道:“启禀二位师爷,人已带到。”话犹未了,外面一伙穿短衣服的汉子,早推拥进一个老头儿来。
余独所坐正在当门,见那老者是个文人打扮,须发皆白,被这伙计推推揉揉,业已上气不接下气,口中直说“反了反了”。余独见了诧异,刚要立起身来,走近前去看个明白,忽觉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看时,正是酒肆主人毛惜羽,朝他使了一个眼色,那意思好似叫他不要多事。余独先本不觉怎样,还要举步前进,猛觉肩头上被一种极大的力量一压,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不由大吃一惊,暗想自己一身本领,怎么被毛惜羽用手在肩头上轻轻一搭,就有这大的力量,无怪自从遇见这酒肆主人,便觉他言语行动有些异样,今日才知果是异人。正要朝毛惜羽说话时,毛惜羽只朝他微笑,摇了摇头,径自走开。余独见了这般景象,只得暂且坐观究竟。
这时酒亭内已迥不似先前气象,那老者的叫骂声,与黄修的劝解声、洪禄的威吓声以及穷道人的打呼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原来那老者被适才一伙人拥到二人等座前,黄修装做好人,连忙起身让座。那老者强忍怒气,喘嘘嘘他说道:“老汉是个安善良民,与诸位素不相识,为何派了一伙强人将老汉拖到此地?是何道理!”黄修道:“杨老先生且莫生气,先请坐下,喝一杯热酒压压惊,有什么事大家从长计较。他们俱是一些粗人,不懂得礼节,少时二位舅老爷自会责罚他们。”那老者仍是不肯就座,道:“我与诸位素不相识,定要将我拖来,到底为了何事?请快说罢。”
黄修闻言,朝四下看了一看,低声说道:“学生黄修,乃是提督衙门文案。老先生先莫着急,学生先给你引见两位贵人。”说罢,便指着二人说道:“这二位姓姬,是王军门的两位舅老爷,几次帮助军门平定民变。去年都匀八寨兴兵犯乱,若不是二位舅老爷天生神勇,慢说全城生灵涂炭,老先生满门家眷恐怕早已玉石俱焚了。他二位不但是绝世英雄,而且还是清高过人。自从帮助他姊夫王军门平定民定之后,军门几次保他二位高官,他们不愿受名缰利索,无论如何辞官不做,可是一遇着地方有事,立即奋起神威为国家出力。要说他们的家业,别的不说,单说在山寨中得来的珠宝象牙,就不计其数。现在堂堂军门,又是他们嫡亲亲的姊丈,真是又富贵又清高又有本领的大英雄。可惜他们二位因为择配甚苛,选不着一个好夫人,如今间内犹虚。学生同洪教师,与他二位乃是金兰之好,胜过嫡亲手足,为了这件事,昼夜替他担忧。日前洪教师由西门进城,路遇两乘轿子。想是轿夫不小心,将轿中二位千金跌了出来。洪教师本是直人,见二位千金品貌出众,想起他二位尚未娶妻,又想起去年蛮兵犯境,若非他二位出力,打了胜仗,全城的人早已受了山人的茶毒。如今事情平定,却眼看着他二位白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连个美貌娇妻都没有。老先生在有这样两个美貌女儿,却藏在家里,不把来献出,岂非太不合乎情理?当时就要连人带轿抬去,与二位舅老爷成亲。是学生恐惊着二位令媛,又恐老先生不知就里,把好事当作坏事,心中着急,一面拦住洪教师,一面派人跟踪,认清门户。昨日好心好意派人前去提亲,谁知老先生不问青红皂白,将来人辱骂出来。依了洪教师,便要带领多人去登门办理。学生诚恐两家言语不周伤了和气,所以派人将老先生请来当面说明,结下这门亲事。不但先生一生吃着不尽,就是二位令媛也享福无穷。如今两位令但业已相见,你看他二位何等的英雄!想必老先生是一定慨允的了。”
那老者听黄修说到中间,业已气得颜色更变,这回听他说完,冷笑答道:“多承黄师爷的美意。他二位果然英雄,老汉也有高攀之心。只是两个小女无福,早已聘定了人家。请黄师爷转告,另聘高门吧。”
话犹未了,洪禄猛的将桌子一拍,厉声大骂道:“你这个老狗才,给脸不要脸!你女儿左不就是一嫁?有人家也罢,没人家也罢,你既收下二位舅老爷的聘礼,便不容你更改。我今晚便命人前去接亲。你只管告我们去!”那老者闻言,气得浑身直抖,说道:“哪个收了你的聘礼!我女儿早已许有人家,如何能配二姓!昨日你们派人带了花红彩礼,强要提亲,老汉不住用好言相商,被他硬丢下就走,老汉又派人送到你家。你说不知此事,今日又用暴力将老汉挟持到此,倚势凌人,天理何在!”一路说一路大哭。
这时余独听老者哭诉,已知就里,将目去看毛惜羽时,正站在柜前,神色自然,若无其事的一般;再看那老者,站在黄、洪二人桌前,哭一阵数一阵,又哀求一阵。这时厨下正端了些菜上来,二人只顾吃喝说笑,黄、洪二人,一个利诱,一个势逼。那老者被他们手下围住,走又走不脱,答应又不能答应,气苦到了极处,索性放声大哭起来。二人早与黄、洪二人事先约定,也不开口,一任黄、洪二人去办。这时姬火见老者放声大哭,倏地端了一大碗热酒,走向那老者身前,就着老者张口大哭时灌了下去。那老者本来上了几岁年纪,受了这一番气苦,正连气都喘不过来,冷不防被姬火这一大碗热酒泼灌下去,连呛带喘,闹得衣襟领袖遍体淋漓,神气狼狈到了极处。二人觉得有趣,哈哈大笑,把一个侠肝义胆的余独气得怒发千丈。刚要起身纵将过去打抱不平,忽听一阵极宏亮声音,震动屋顶松毛簌簌落下好些,觉着希奇,定睛看时,原来是西边角上睡的那个穷道人。
起初那道人进来时,正是满堂酒客,只剩西边角上有一张半桌在余独身后。彼时余独正在凭栏观眺,不曾看见。那道人入坐后,饮酒非常之多,酒保怕他白吃,告诉毛惜羽。毛惜羽留神看了那道人几眼,悄悄吩咐酒保:“这位道爷要什么,只管端了上去,不许有丝毫怠慢。”酒保自然惟命是从。直到他一路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以后,也不给钱,也不说走,竟自趴在桌上大睡起来。酒保听了毛惜羽吩咐,也未去惊动他。及至二人接了黄、洪二人上来,酒客怕惹事,纷纷会账走去。那有不知道的,由酒保挨桌传告,传到道人桌上,推了多少下,连动也不动。恰好这时二人已经回来,酒保忙着上前招呼,见他与二人坐处相隔甚远,怕喊醒了,万一发酒疯反而不好,只率由他。后来道人睡高了兴,大打其呼,酒保怕惹那四位瘟神不快,便想上前将他叫醒。毛惜羽听见呼声特别,留神一听,忙用手势止住酒保。余独听见呼声响亮,回头来看,才看见是一个醉卧的穷道人。见他一头乱发好似茅草一般,穿一件蓝粗布破烂袍,身上尽是补丁,腰间系了一条草绳,脚下穿了一双鞋子,一只脚后跟业已露出外边;面垢布满,发出来的鼾声却和音乐一般,高低疾徐,若有节奏,非常悦耳。余独觉这道人有些古怪可疑,正待留神观察,忽然呼声停止,接着便是那老者被人拥了进来。余独目击那老者被人凌辱,一腔怒愤,便无心注意到他。这时见老者受欺太过,明知二人勇猛,不大好惹,也无暇计及利害,正待上前,忽听道人鼾声又起。这一次打呼更比适才不同,真是实大声宏,如巨钟怒响,震动顶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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