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毅虹赖以寄身的更棚化为一堆灰烬,她放声痛哭。这哭声,分明是在声讨那残酷无情的坏人。她的双手在草灰中翻来翻去,是在寻找从乱坟场挖回来的坛子吗?不,她是在恳求天老爷良心发现,还给她装在坛子中的几斤度命的玉米。
坛子不翼而飞,玉米焉在?她明白了,这是有人故意放火,不让她安身,还夺走了她可怜的几斤玉米。
她已经没有了眼泪,两手捧起草灰发疯似的抛向空中,水沟头儿畔的一片蓝天,被草灰染得昏黑。她的面孔也沾满了草灰,就像黑人一般,两只发着光的眸子显然充满着愤怒和仇恨。
“毅虹。”
“郝奶奶。”毅虹扑向她的怀里,就像受到别人欺负的小孩子见到了自己的妈妈,失声大哭。
郝奶奶上无老下无小,年迈成了生产队里享受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的五保户。她看着毅虹既脏兮兮又瘦得皮包骨头的惨状,不禁潸然泪下,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
“孩子啊,你受苦了。对不起,我来晚了。走,跟我回家。”
毅虹被赶出家门后,郝奶奶多次去找万固,希望他让毅虹回家,给她一条生路。可万固根本不听劝阻,还说沈家的事不需要外人多嘴多舌。
郝奶奶无奈,只得去求队长金楚生,恳求他从生产队的仓库中隔出一间房子给毅虹居住。金楚生在猪舍骚扰毅虹,被他女儿来弟知道,这使他在老婆和女儿面前颜面丢尽威风扫地。他误认为是毅虹告的状,就一直对她进行报复,恨不能吃了她。除不分给她口粮外,毅虹在队里干活时,还处处刁难,明明知道毅虹肚子大不能弯腰,他却偏安排她做直不起腰的活儿,美其名曰是照顾她不能干重体力活儿。对于郝奶奶的提议,他当然不会同意。还威胁郝奶奶说,这是队委讨论的事,如果再管闲事,当心被撤销“五保户”资格。
郝奶奶又去找白静商量,白静虽是被下放的人,但她为人正直善良,乐于助人,也许对毅虹的事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可惜的是,白静不在,为了请假回城,她向组织上写了保证书,还请人作保。
郝奶奶扫兴地回到家,她想,既然没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案,那就让毅虹和自己一起住好了。但她又担心沈家会出来阻拦,弄得好事没有办成却成了仇人。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毅虹是万固的亲生女儿,赶出家门完全是为了门风,内心可能在滴血。有人出面收留女儿,作为亲生父母岂会反对?说不定内心还挺高兴,总算少了一份担心哩。
然而,金楚生的话让郝奶奶左右为难。如果真的取消了自己“五保户”资格,谁给自己养老送终?她转念一想,“五保户”的条件不是金楚生说变就变的,这是上级的规定,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体现。如果金楚生硬要那样干,她就准备豁出去,到公社到县里去反映。
郝奶奶壮着胆子请来了瓦匠和木匠,一个砌灶,一个打床,一天多时间就把厨房间改成了卧室。她本想立即把毅虹请回家的,好心的金伯伯为毅虹搭建了更棚,这才拖了下来。
毅虹住更棚,解决了郝奶奶与沈家和金楚生之间不必要的矛盾,她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她还是不放心,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望一望更棚,这已成为她下意识的习惯。当发现更棚不见了,她一阵心颤,毅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呢?她便立即赶来看过究竟。
面对更棚的灰烬,面对哭天抢地的毅虹,
她能不痛心疾首吗?她深情地发出“对不起,我来晚了”的叹息,并不假思索地接纳毅虹“跟我家去”。
郝奶奶就像慈母一样,抚慰着毅虹心中的伤痕,她已经流干了泪的干涸的眼睛,又涌出了泉水般的泪水。泪水冲刷着脸颊上的草灰,很快形成了黑白分明的两道泪痕。泪水顺着泪痕,稀里哗啦地洒落在郝奶奶的衣襟上。
郝奶奶给她掸了掸头上和身上的草灰,又用温暖的手掌为她擦了擦脸。然后牵着她的手,往郝奶奶家走去。
堂屋正中偏左是一座刚垒起不久的新灶,灶面上粉刷的石灰泛着淡黄色,显然还没有干透。灶台旁开着一扇门,门框边的土墙呈灰黑色,散发着泥土的气味,看得出这是粘上去不久而湿度很大的泥巴。
郝奶奶从锅里盛了一大碗稠稠的半米半粯子的粥,端到堂屋正中偏右的桌子上。接着,又从锅里拿出一碗咸菜和两个鸡蛋,说:“孩子啊,趁热吃,肚子中的宝宝需要营养。”
毅虹已经很饿很饿,看了这些好吃的东西不禁流下了口水。然而,不知怎么了,她哽咽得吃不下。是父亲把她固定在床横档上残忍地执行家法,是母亲亲手扒下她的裤子露出屁股让哥姐弟妹抽打,是父母和兄弟姐妹把她推出了家门,是父亲和哥哥从生产队分走了她的十五斤玉米……
郝奶奶坐在她身边,把筷子塞到她手上,又把两只鸡蛋剥掉外壳放在她的粥碗里。说:“孩子啊,我懂你心上不好受,你不要多想,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为了肚子中的宝宝,你要多吃,果懂?”
毅虹看着郝奶奶点点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郝奶奶看着毅虹的吃相笑了,说:“慢点,没人和你抢。”
毅虹嘴里包着鸡蛋,发出模糊的声音:“噢,噢,我快饿死了。”
吃完饭,郝奶奶领她来到卧室,她拍拍床铺说:“孩子啊,这张床从今往后就是你睡,这个房间归你。你先坐着歇一歇,我去烧水让你洗个澡,好好的人糟蹋得像个泥猴儿似的。”郝奶奶自己说着倒笑了起来。
卧室后墙上十分明显地露着拆灶和堵塞后门的痕迹,毅虹知道这间房原来是厨房,是郝奶奶专门为自己改造的。这张床铺也是刚搭不久,被单和褥子上还散发着新布的气味。
郝奶奶拿来椭圆形的木质洗澡盆,哗啦啦地给兑了热水,让毅虹洗澡。接着她掩上房门出去,可不一会儿郝奶奶又推门进来,对正在脱衣服的毅虹说:“不行,这样会受寒的,怀了孩子要多注意才对。”
郝奶奶在一条单被的中间揪了个球,-并用绳子的一端扎紧,然后用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房子二梁的吊钩上,她用手撑开被单,罩在澡盆四周,形成了锥体。
毅虹在里边洗起澡来,并从锥体里发出嗲嗲的声音:“郝奶奶,里边真暖和,就像洗澡堂子一样热乎。”
“好,好,这就好,不被冻坏了就好。”
毅虹洗完澡,穿上郝奶奶的衣服。郝奶奶上下打量,还轻轻地拍打她的肚子,说:“我看是个男伢儿,我担身的时候,也像你这样肚子有点尖。带把儿的(男孩)好,早生儿子早得力。”
毅虹生活有了着落别提有多高兴,她像主人一样承担起全部家务,缝补浆洗、烧饭做菜、洗碗抹灶、打草喂猪、种菜采豆、去尘除污等一切的家务活儿她样样在行,也就几天工夫,把家里整理得井井有条,擦洗得干干净净。自留地和园前屋后,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一茬套一茬安排十分合理。
郝奶奶是外地人,也不太会做农活,她经常反剪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毅虹忙活,和她唠嗑。
有一次,毅虹用钉耙娴熟地把泥土堆起大约高宽各十厘米,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用于栽菜挡水的小土墙,十里坊人称为菜畦。在海通大地,人们自古就用这种方式种菜,浇菜的水被挡住而很少流失,保证了菜有足够的水分生长。
郝奶奶指着菜畦自嘲地说:“我不会干活,请的长工倒是没魂的能干。”
毅虹直起腰,腆着大肚皮,说:“奶奶,你年龄大了,把自己身子弄好,活儿都由我来干。”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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