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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晚上?一点也记不起。
——二十四日。早饭时孟广琦通知我:校党委要找我谈话。我很惊讶,问谈什么?他说去了就知道。我在心里说纯废话。往校办公楼去的路上我心想肯定是我的所作所为惹恼了系总支,现在把我推到学校里。反正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走到哪儿算到哪儿吧。和我谈话是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出头的秃顶领导,面熟,在党委做什么不清楚,属开大会能登主席台的级别;另一个是校办秘书潘栋。我本以为潘栋会向我介绍秃顶领导的职务,却没有。秃顶领导开始问我一些事情,态度倒和蔼。他问什么我回答什么。他问我对中文系整风反右有什么评价。我说很好。他问很好指什么。我说听中文系领导讲中文系的整风反右走在全校的前列。他问我被打成右派有什么看法。我说没什么看法。他问我能不能想通。我说能想通。他说中文系报告说你拒绝参加批判会,是事实吧。我说是。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头脑这时飞快地旋转:要不要将逃会的真正原因说出来,说出来可以借机为冯俐辩护,这样外语系一旦将不利于冯俐的材料报到校党委,他或许会在了解事实的基础上给予公正处理。但我很快便否定了这一幼稚的想法。不会有公正处理,决不会有公正处理。如果有的话,全校就不会像雨后的蘑菇那样一夜间生出这么多右派来。我说没参加批判会是因为有一桩急事外出,也没来得及报告。潘栋说这是十分错误的行为,你懂吗?我说懂,为此我向系总支做了检讨。秃顶领导说应该接受批判,只有批判才能提高认识。为你,也为推动全校的运动向前发展,校党委决定在全校范围内为你开一次批判会,对此你有什么意见?我说我没意见。他点点头,说你要想通,不要有抵触情绪,因为你的问题在全校都是很典型的。如第一张大字报是你贴的,《大地》反革命小集团是你组织的,还有那份《大地》……哎,你们《大地》编辑部除了你还有几个成员呢?我说五个。他问都有谁呢?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对《大地》的事中文系是了如指掌的,会不上报吗?即使这样我也知道无论他问什么我都必须有问必答。我说程冠生、庄毅之、陈连山、古克朋,就这些。他和潘栋对对眼光,说你才说了四个啊,还有一个是谁呢?我怔了一下,突然我的头轰地一声炸开:啊!坏了!坏事了!我在心里哀号:我害了苏英。明知中了秃头领导的诱惑,可我不甘心。我愤恨,我懊悔,我说是四个人,不是五个,我说错了。秃头领导依然很和气,慢条斯理地说:你不会弄错的,就那么几个人怎么能弄错呢?我哑口无言,这时我想起那句“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话,说出的话也是收不回来的。我恨不得朝自己的脑袋猛砸,砸得头破血流才好。秃顶领导确实是老谋深算的,他的判断不错说的话也不错:就那么几个人怎么能弄错呢?是的,作为一刊主编怎能将手下的一班人弄错呢?问题是我们有意保护着一个人,就是苏英。保护苏英是因为她的情况有些特殊,有可能蒙混过关。就《大地》的实际工作而言,苏英的作用不亚于任何人,甚至积极性更高些。但她不是中文系的人,中文系的人不熟悉她,她所在的历史系也不了解她参与《大地》的情况。那段时间可以说她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飞鸿”。随着反右形势的不断严峻,编辑部的人都明白自己在劫难逃(事实上也是这样的),于是就不谋而合地想到保护苏英这个问题。把她从《大地》“开除”出去,在任何场合下不提及她的名字。这种保护是奏效的,但现在……我对自己的过失悔之不及,痛不欲生。我其实无须多言,我此时的神态已将所有的“玄机”披露无余。而秃顶领导和秘书潘栋也无须多言,他们此刻的神态也让我明白我的全部努力俱无济于事。我说出了苏英的名字……
出了办公楼我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我很清楚今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是中文系的吕浩明第二?吕浩明为了向领导证明自己的认罪态度好,将绿叶文学社的所有成员一起装进筐里出卖。而我差不多也成了吕浩明这样的人,我出卖了苏英,我成了败类一族。我咒骂着自己,心中十分懊悔。当然我也在心里为自己辩护,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本意,我是中了秃顶领导的奸计。
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找苏英,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她,让她做好应付事变的准备,另外我还要去告诉《大地》编辑部每一个人,让他们也知道今天的事。苏英没保住,保她的人自然要担干系,让大家也有所准备。如修改说话口径,这一点很重要。我向苏英所在的历史系教学楼奔去,但走着走着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感到心慌意乱,自知无法面对苏英。我的过失(如果不说出卖的话)是不可原谅的。我毁了她。最后我站住了,心里充斥着不可名状的恐惧。恐惧中还存有一丝希冀与幻想,这就是校党委或许不会拿苏英是问。因为说出姓名后我立刻向秃顶领导申明:苏英不属《大地》正式人员,她只是常去找熟人聊天,顺便帮着做一些事,作用微乎其微。我说这些的时候秃顶领导不住地点头,说明他已认可,既如此苏英就不会有事。就这么我阻止了自己,决定暂且不把这事对苏英说,也不告诉相关的其他人。放弃了苏英我又想到了冯俐。自从前天早晨在食堂见面后再没见。不知这一两天范宜春是否将她“闹会”的情况通报给外语系?外语系会不会以此对冯俐进行处理?又会对她进行怎样的处理?还有冯俐本人采取什么态度?这一连串的问号在我的心里翻滚。当然最担心的还是冯俐本人是何态度,因为我知道她太任性认死理儿。找冯俐。这么想时我的两脚已开始迈动(每当想到与冯俐有关的事我的思维与行动总能够同步进行)。这时太阳已升到头顶上,已近午饭时间。性急的学生已三三两两向食堂方向走去。我一点不觉得饿,我快步来到女生宿舍楼,见许多女生从楼道拥出来,尽管我低头目不侧视地往楼里走,可还能感觉到向我投来的目光。
我和冯俐的关系不是秘密,可现在这时候来找她自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和猜疑。事到如今,我只能硬着头皮往楼里走,在楼梯上碰见与冯俐同室的鞠燕,她颇惊讶地叫了一声周文祥。我点点头问冯俐在不在房间里。她说她在,你去吧。她下了一两个台阶又停下脚,转回身看看没人,对我说你快去安慰安慰她吧,她的情绪很糟糕。我赶紧问道:系里领导找过她没有?她说找过了。我问怎么样呢?她说领导让冯俐做检查,根据检查情况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处理。我问冯俐是什么态度。她说冯俐首先将中文系以不道德手段搜来《大地》稿件对系领导说了,她质问领导中文系总支这么做是不是卑鄙。系领导对此不做评价,冯俐便扬言如系领导对此不做评价,她永远不会做什么检查。正说到这儿有两个女生从楼梯拐角处下来,她高声说句:她在你去吧,便匆匆下楼了。我赶紧上到冯俐所在的楼层,为避免再与人照面,我像小偷似的溜到她宿舍门前。进屋后我第一个感觉是光线太暗,惟一的一扇窗拉着帘子。只有冯俐一人在屋,她倚被坐在床上。见我来她不惊不喜,指一把椅子让我坐。以前可不是这样,只要屋里没人她都让我坐在她床上。这瞬间我突然感到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距离。这些日子我有意对她疏远,这出自对她的关爱,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此刻当感觉到疏远已真实存在我的心便感到无限的痛楚。待习惯了黑暗环境后我发现冯俐的脸色非常苍白,精神委顿。她的手边放着一本外文版《普希金抒情诗集》,她十分喜爱普希金,我们曾多次在一起讨论普希金的诗。但我觉得如今诗已离我们很遥远,生活中只有斗争和政治,早已没有了诗。我望着这本已同样被我疏远的诗集突然感到深深的压抑,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要拉开窗帘,这时冯俐尖声呼叫不要拉开。我惊讶地回转身望着她,问道:外面这么明亮为什么要拉上窗帘呢?她不作答。我又说这屋里太暗了。她冷冷地说:外面比屋里更黑暗。我说外面有太阳……她说太阳是黑的。她又说太阳下面到处是龌龊、是欺骗、是卑鄙无耻,我不想见,永远不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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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京畿秋千架
六
屈指数从一九五七年圣诞节入狱至今已两个月了。中间跨过一个被中国百姓称为旧历年的春节。从气候上说,这段时间是中国北方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在监牢里度过的这头一个严冬使我对寒冷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监室里滴水成冰,夹着雪花的寒风从铁门的缝隙和墙上的瞭望孔往里灌。身上缺少足以御寒的衣裳,黑下盖的被子也很单薄,一天到晚都觉得周身冷飕飕的,没一点热乎气。另外,肚子里缺少饭食,产生不出足以抵御寒冷的热量。冷是彻里彻外无终无了没处躲没处藏的冷。监室里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躺着,都像得了统一的号令那般将身子紧缩,缩成一个个“人干”。尽管入狱之初我便晓得监狱不是一个福地,可也没料到环境会恶劣难熬到如此地步。“饥寒交迫”是对这段狱中时光最客观的写照。
问题是“饥寒交迫”并非是犯人苦难的全部,甚至也不是主要的成分。犯人真正的痛苦是叵测命运对精神的压迫。心里总是在猜测不久将从法官嘴里吐出的是多少年徒刑,是死还是活。躯体的饥寒交迫以及心灵的恐惧叠加在一起,这就是一个犯人的生存景况。
这两个月来草庙子胡同看守所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这变化主要体现在犯人的高速度流转。
经过公安审讯员的突击审讯,历史反革命犯大都转去了正式的监狱,腾出的地方便接纳了像我这样被批捕的右派犯人。开始是分关在各监室里,但随着人数的增加原先的格局便不得不打破,一个监室里关两到三名甚至更多。狱方对此也做了防范,尽量不把同一单位的右派关在一起,我们24号监室新增的三个“右犯”一个是北京某歌舞剧院舞蹈演员,一个是新华社的外文编辑,再一个是人民大学的历史系讲师。他们的名字最初是从管理员口中得知,演员叫郭纯,编辑叫刘基若,讲师叫胡普光。监室里的犯人流动性很大,但为新到犯人起外号的传统却保持不变。几天之后,我的这三名政治同类便都冠上了新名号,演员郭纯叫“二姑娘”,编辑刘基若叫“二分之一”,讲师叫“胡公公”。如果亲眼见到演员和编辑两人的模样,你就会觉得这两人的外号起得真是天才。演员细皮嫩肉的还长着副女人样的水蛇腰,编辑小小的个子连脸上的五官也比平常人小一号。讲师是因为他三十几岁未结婚并扬言终生独身才被叫了胡公公。正如那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话,初进监狱的他们在得知我和他们是一路货色后,便对我表现出亲近与信赖,向我问长问短。我是过来人了,完全理解初入狱的人急于了解新环境的迫切心情,回答问题尽我所知。我从他们口中也知道了许多我想了解的事情。如外面的形势有什么变化,对那些未解送司法机关审判的右派分子怎样处置等等。他们也如实告诉我。刘基若说他从新华社内参上知道对K大《观察与思考》学社头头龙天胜的审讯情况。
龙的经历是轰动一时的:龙被逮捕之前听人说以他的“反革命集团”首犯的身份不仅会被逮捕,有可能被枪毙。他便伺机逃。这时他发现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细高挑戴眼镜的人离他不远。他明白自己“长尾巴了”。为甩掉这个“尾巴”他先乘22路公共汽车进了北京动物园。“尾巴”也进去,他左转右转总甩不掉,出动物园乘101无轨去了前门火车站,买票上了火车。“尾巴”也上了火车,在一个车厢,相隔三四排座位。他有些紧张,到天津站下来就向对面一个饭店跑,进入饭店正门后就从旁门跑出来回到车站。这时正好有一辆开往塘沽方向的火车,没买票就跳上去了,这回把“尾巴”甩掉了。他走到露天码头,往远处张望,看有没有轮船的灯光,他想如有船就游过去,求人将他带走。正张望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两个人来,一下子就把他扭住了。他挣扎着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也不说话,硬是把他扭送到不远处的派出所,出来一个头头问他“黑灯瞎火”你在码头上转悠打算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看看大海,那头头嘿嘿一笑说白天不看大海黑下里看?下令搜他的身,因为他腰里系着油印的大字报和学生证,鼓鼓囊囊的,那头头笑了,说原来你不是小偷,是K大的右派学生啊。想逃跑是不是?于是打电话跟北京市检察院联系。检察院用打印机现打了张逮捕证,来人将他逮捕了。
我问刘基若知不知道龙被关在哪里。他说不知道。我问胡普光他们学校的田野是否被捕,胡讲田野捕得比他要早。我问是不是也关在这座看守所里,胡说不晓得。我又问知不知道K大有个叫冯俐的外语系学生,胡说不知。我又问知不知道有个叫苏英的历史系女生,胡也说不知道。他说K大他只认识历史系和中文系的个别教师。我又问知不知道中文系有个吴启都讲师。他说知道,吴在他被捕的前几天被捕。这消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吴本来满有把握会被摘帽平反,而事实上却加重了处罚,究竟是为什么?当然正为自己官司所累的我也顾不上多想别人的事,吴启都的遭际在脑中是一闪而过的。遗憾的是没有得到冯俐的消息,还有苏英。我不知道胡公公这一拨新犯人中间有没有K大的人,如果有我寄希望在放风中见到,他们会告诉我急于知道的一切。
春节后对崔老的审讯是步步加紧了,崔老是块难啃的骨头,曾对他采取过许多措施,均未奏效。审讯员不相信崔老对自己那个“历史空白”的解释,又苦于找不到他“训练国民党特务有直接或间接血债”的证据。因此长达三年之久没有结束预审。看来这次是决意要把这个案子了结。几乎每晚都要提审,每次都审讯到将近凌晨。崔老回到监室躺下不一会儿就到了起床时间。爬起来的崔老两眼红红哈欠连天。崔老是个嗜睡的人,长时间的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垮了下来,整日无精打采,连话都懒得说一句。而在短暂的睡眠时间里却说起了梦话。崔老说梦话也与众不同,很有水平。从倒下一直说到起床。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翻身坐起,坐起来并没醒,仍在睡中,梦话也不中断。在这种情况下醒着的人便起身将他摁倒,给他盖上被子。那个外号“孝子”的犯人自告奋勇将铺位挨到崔老身边,他说他总是失眠睡不着觉,由他就近照顾崔老。这自然没人不高兴,况且大家也知道“孝子”是出于真心。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大家对这个好哭的犯人渐渐有了良好的看法,他虽然生性怯懦,却为人谦和善良,遇事多为别人着想,主动干一些别人不愿干的杂活脏活。对崔老他是极其尊敬的,他说他十分钦佩崔老的人格。这一点其实也与大多数犯人相同。不同的是孝子对崔老的尊敬与亲近常常见之于行动,有时竟达到一种讨好的程度。“虎死有威”,被罢免了头衔的崔老恐怕便属于这种情况。自从孝子与崔老睡了邻铺,他对崔老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了,说来也真是难得。
崔老每次被提审,孝子便显得有些神不守舍,嘴里念念叨叨的。崔老无论回来多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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