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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伙房外面才晓得这次公差是杀牛,杀一头从附近村子买来的瘸黄牛。牛瘦得皮包骨头。不知什么原因断了腿,卧在地上。四周的景象大概已使它明白正面临刀血之灾,眼泪汪汪的,也不叫。看见这头将死的牛我的心一下子哆嗦起来,活到现在除拍死过苍蝇蚊子之外再未伤害过任何生灵,心想杀牛的公差怎么派给了我啊,我想逃避,可又不敢。管教已经指出了我的骄娇二气,逃避正暴露出自己的问题。大概杀牛在农场是桩稀罕事,于队长和队部的人一齐过来围观。操刀的是从四大队来的一个犯人,显得很神气,大声地吆喝,指挥公差们这样那样,他安排一个犯人持木棒准备敲击牛头,其余的把牛摁在地上,有的抓牛角,有的拽牛腿。我把的是一条牛前腿。那一刹不知道是牛腿在抖还是我的手在抖,总觉得抓不牢。心里恐惧极了。但听操刀屠夫一声敲,木棒就带着一股风落在牛的脑门上。我看见尖刀在牛脖子上一闪就赶紧闭了眼。刀捅进去了(不是眼见),拽在手里的牛腿陡然强劲的痉挛,向外挣脱,我死命抓紧,牛腿却挣脱出去。只听砰地一声响,随之又听见人们的惊呼声。我赶紧睁开眼,这一刹那眼前一片血红,铺天盖地的红。被牛腿踢飞的接血盆像一颗血炸弹飞向围观的人群,引起一片鬼嚎似的惊呼。我顿时吓傻了,瘫在地上,身子像石头一般硬,脑子也空了,一片白(后来才知道牛幸好没挣脱出去,在屠夫的一阵乱捅之下断了气),我只觉得眼前乱哄哄一片,一张张被血涂红的脸,瞪圆的眼,露牙的大口,伸出的指头,可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后来眼前空了,我回过了神。“闯大祸了,我完了,这遭完了。”这是脑袋里跳出的头一个念头。我看看地上的死牛,觉得自己也被杀死了。我从血泊里爬起来,两腿软得像面条,刚挪步便听见有人向我吆:到大队部,于队长和洪干事找。以前没和于队长打过交道,只听说他是从部队师参谋长一职转业到农场的。洪干事是上次出公差认识的。我来到办公室的时候两人都洗过了脸,可衣裳上还有血迹。于队长胸前有一大块,就像“挂了彩”似的。我十分内疚,岂止是内疚,是认定自己罪过深重。我想在于队长和洪干事训斥前做深刻检讨,可一时不知从哪处说起,只能躬腰站着。洪干事说周文祥你是不是成心伤害劳改干部。我赶紧说不是。洪干事说从这个事件看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太正确了,连条牛腿都抱不住,不改造怎么得了?我说是,一定好好改造自己。于队长叹口气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啊。我点头,心里想那是从前,现在是四肢勤五谷也分。于队长又说劳动改造世界,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啊。我点头。于队长又说要磨炼自己啊,铁杵磨成针只要功夫深。我说是。于队长还教导了许多,记不住了,反正他觉得对路的话吐口就出,不管牛唇能不能对上马嘴。末了说你回去吧,下回杀牛还叫你来,一个大男人见血晕还得了,不磨炼是不成的。这句话差点让我晕过去。
9月24日:今天刨地。突然间得了一种怪病。
——我一直想和吴启都谈谈,问一下他的情况,但没得机会。今天刨地我看他离“团体”挺远(这是他一贯的表现,为此不断挨管教的批),便凑过去。一边干活一边和他说话。也许是熟人的关系,他对我不像对别人那么冷漠,我问什么他就说。他的情况挺——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概括,古怪?离奇?奇崛?如同他与妻子的那一段不凡的爱情,他眼下的状况确是不同凡响的,想搜寻故事的人可不要错过。前面说过,他是为妻子鸣不平,被打成右派送进劳教农场的,恰这时妻子的特嫌问题得到了平反,从劳教农场释放。他俩的一进一出,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就好像吴启都来顶替妻子在劳改农场的岗位,又好像吴家铁定有一个改造名额。事情的不凡并不仅在此,吴启都的妻子释放了执意不肯回城,她要留在农场陪伴丈夫。她说当年为了与丈夫的爱情她穿越台湾海峡,今天为了和丈夫团聚她情愿不回北京,就这么她留在了劳教农场,享受留场就业的待遇。但不久吴启都又罪上加罪,被正式判了刑,从帽儿山劳教农场转到清水塘劳改农场。吴启都的妻子要求也转过来,没被批准。刚团聚没几天又分开,事情就这么弄得一塌糊涂。我问吴启都孩子的情况,他说儿子今年八岁,他被捕后寄养在天津亲戚家。又说他妻子已经去了天津,很快就会把孩子接到农场。我说孩子已到了上学年龄,到农场来教育问题怎么解决,他说由妻子教孩子读书。我不由想起俄国沙皇时期对十二月党人的流放,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情愿跟随,而跟随吴启都不仅有妻子还有他的儿子。
我所说的怪病正发生在我和吴启都说话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吴启都在一点一点变颜色,是变红。原本苍黄的脸皮、脖子、胳膊、手以及灰色囚衣都红起来,连头上的黑头发茬也变成红色,整个就像被涂了满身的血。我吓坏了,大声问吴老师你怎么啦?吴启都说我怎么啦?他一说话露出的牙也是红的,成了血盆大口。我大嚷吴老师你咋成血人啦?吴启都诧异地说周文祥你这是怎么啦?我不回答,逃避似的将目光从红人吴启都身上移开。这时我看到的田野也红了,庄稼红了,干活的犯人们都红了,到处都是红彤彤的。我再抬头看看天,天空也是血红一片。这铺天盖地的红使我感到晕眩,闭上眼。耳边还响着吴启都不变样的问:周文祥你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后来我睁开眼,红色陡然消失,周围的一切又成了老样子。该绿的绿,该黄的黄,该黑的黑。可我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的,满身都淌着汗。我说没事了吴老师,没事了。
9月25日:今天继续刨地。与吴启都交流改造心得。
——所谓继续刨地暗指继续与吴启都交谈,所谓交流改造心得是指这次交谈使我知道了劳教农场妇女队的一些情况,更坚定了我对冯俐就在其间的信念。我和吴启都的交谈大致如下:
周:吴老师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吗?
吴:你说吧。
周:你在帽儿山那边好好的,咋又被判刑了呢?
吴:犯了新罪。
周:犯了啥新罪呢?
吴:这……不好说。
周:咋不好说呢?
吴: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管教怕我揭发他,就……
周: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吗?
吴:是的。
周:我听说劳教农场有个妇女队。
吴:是的。
周:你爱人对你说过妇女队的情况吗?
吴:说过,妇女队有个别号叫“东宫”。
周:为什么叫“东宫”?
吴:里面有六个“妃子”,妃子住的地方自然是“宫”啦,那“宫”又在农场东面,就叫了“东宫”。
周:妃子?是清廷的遗妃?她们能活到如今也是七老八十了吧?
吴:她们很年轻,都是二十上下的年龄。
周:不可思议。
吴:她们是尼泊尔王子的遗妃。
周:尼泊尔王子?
吴:尼泊尔王子到中国访问,见中国女子比他自己国家的女子美丽动人,遂产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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