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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接受了清苦的生活;伯爵像所有领教了社交生活而只产生厌恶之感的人那样,害怕受妻子的欺骗,她就深居简出,毫无怨言,以免引起丈夫的猜疑。她运用女人的心计,引导伯爵干有利的事情,伯爵便自以为有见地,比别人高明,在家中沾沾自喜,其实在任何别的地方他都不高明。后来夫妻生活渐久,伯爵夫人看出丈夫性情暴躁,而本地人既狡诈又爱讲闲话,怕他万一不检点,就会牵累孩子,因此,她索性决定永远不出葫芦钟堡。正因为如此,外面谁也没有想到,德·莫尔索先生其实是无能之辈,妻子用厚厚一层青藤掩盖了这堆废墟。伯爵的真正心理不是不满意,而是爱挑剔;然而,他妻子却像一块松软的土地,他躺在上面,内心痛苦也像上了清凉油一样,减轻了许多。
德·谢塞尔先生出于心中恼恨而透露了不少情况,这不过是最扼要的叙述。他素诸世情,能够看出深埋在葫芦钟堡的一部分秘事。但是,如果说德·莫尔索夫人以她高尚的姿态,骗过了世人的眼睛,却瞒不过爱情的灵性。我躺在小小的卧室里,便预感到其中的内幕,于是一跃而起;现在我能望见她房间的窗户,在弗拉佩斯勒怎么还待得下去呢!我穿好衣裳,从塔楼的螺旋梯蹑手蹑脚地下去,出了古堡。夜间的寒气使我冷静下来。我从红磨坊桥横渡安德尔河,来到那只系在葫芦钟堡对面的幸运的船上。古堡朝阿泽屏那面的最靠边一扇窗户依然亮着灯光。我又恢复了昔日的瞻仰,但又不同以往,这回的凝望是平静的,时而伴着柔情蜜意的夜间虫鸣的华彩乐章,以及大苇莺单调的鸣啭。我身上的一些意识醒来,像幽灵一般悄然而至,掀起了一直遮掩我那美好前程的纱幕。我的灵魂和感官全陶醉了。我的欲念多么强烈,直冲到她的面前!多少回我自言自语:“我能得到她吗?”犹如丧失理智的人的谵语。如果这几天,世界对我来说扩大了,那么一夜之间,这世界便有了中心。我的意愿、我的志向,全系在她一人身上。我祈愿成为她的一切,以便治愈并充实她那颗破碎的心。待在她的窗下,周围是水流通过磨坊闸门发出的潺潺声,不时还传来萨榭钟楼报时的钟鸣,这一夜过得多美啊!就在这清朗的夜晚,这朵星空之花照亮了我的生途。我怀着卡斯蒂利亚那位骑士的信念,把我的灵魂许给了她;我们嘲笑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可怜的骑士,却以那种信念开始了爱情。当天空出现第一束晨光,鸟儿发出第一声啁啾,我急忙溜走,回到弗拉佩斯勒花园。田野上没人瞧见我,谁也没有觉察我偷偷出去过。我一觉睡到午餐钟响的时候。饭后,我不顾天气炎热,又走到草场,再去瞧瞧安德尔河及其小岛,瞧瞧幽谷及其山峦;看来我已经迷上了这里的景物。然而,一走起来便停不下,我脚步如飞,赛过脱缰的野马;我又看到我那只小舟、我那株株柳树。我那座葫芦钟堡。中午时分,乡村总是一片寂静,这里也一样,只有空气在微微发颤。树冠纹丝不动,在湛蓝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昆虫在阳光下忙碌不休,蜻蜓、斑蝥,忽而飞上(木岑)树,忽而飞入苇丛;家畜在树荫下反刍;葡萄园的红土暑气蒸人;鳗鱼在岸边游窜。我去睡觉之前,这里的景色多么清新、多么娟秀,现在变化多大啊!好像是伯爵出来了,我猛地跳下船,沿着坡路上去,好绕着葫芦钟堡转一转。我没看错,伯爵正顺着一道树篱,似乎朝一道门走去,门外便是沿河的阿泽公路。
“今天上午您身体好吧,伯爵先生?”
他高兴地看着我,显然他不是经常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
“很好,”他答道,“您也真喜欢乡村呀,大热天还出来散步。”
“家里让我到这儿来,不就是要我在田野里活动吗?”
“那好哇,我的黑麦正在收割,您愿意去看看吗?”
“当然愿意啦!”我答道,“不过,老实说,我对农事无知得令人难以相信,不仅不辨麦寂,连白杨、山杨也分不清楚,既对农作物一无所知,也不懂经营土地的各种方法。”
“好哇,好哇!来吧,”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兴冲冲地说,“您从坡上的小门进来。”
我们俩一里一外,沿着树篱上坡。
“在德·谢塞尔府上,您什么也学不到,”他对我说,“人家太阔气了,除了从管家手里收账,什么也不干。”
一路上,伯爵指给我看他的庭院、房舍、休憩的花园、菜园和果园。然后,他又带我朝一条长长的林荫小路走去。小路临水,两边长着刺槐和椿树。我望见在林荫小路的尽头,德·莫尔索夫人坐在一条长椅上,正照看着她的两个孩子。锯齿形的细小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抖动,一个女子在那样的树荫下显得多美啊!我这样快又登门拜访,未免失于天真;对此她也许感到惊奇,因而明知道我们朝她走去,她也没有起身。伯爵让我观赏一下山谷的景色。从这里望去,别有一番风光,同我们一路经过的丘岗大相径庭。这里酷似瑞士一隅。条条小溪穿过草场,注入安德尔河;草场狭长,消逝在苍茫的天际。朝蒙巴宗方向望去,绿茵无边,而其余各个方向,或有丘峦,或有树林,或有巉岩,阻隔了视线。我们迈开大步,去问候德·莫尔索夫人。她突然扔掉玛德莱娜正读的书本,把雅克抱在膝上;雅克已经咳成了一团。
“哦!怎么回事?”伯爵的脸刷地白了,高声问道。
“他嗓子痛,”孩子的母亲仿佛没有看见我,回答说,“一会儿就好。”
她搂住雅克的脑袋和后背,眼睛射出两道光,在向这个孱弱的可怜孩子倾注生命。
“真没法儿说,您太大意了,”伯爵又尖刻地说道,“河边凉,您竟然让他待在这儿,还让他坐在石椅上。”
“可是,爸爸,石椅晒得滚烫呀。”玛德莱娜高声说。
“他们在上面问得喘不过气来。”伯爵夫人说。
“女人总是有理!”伯爵看着我说。
我的目光故意盯着雅克,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雅克叫着嗓子痛,母亲要抱他回屋,刚起身又听见丈夫来了一句。
“自己生的孩子身体这样糟,就该懂得照料他们!”伯爵说道。
这话极不公正,然而,他受自尊心的驱使,不惜委过于妻子。我望见伯爵夫人跑上坡道和台阶,进了玻璃门。德·莫尔索先生坐在石椅上,垂着脑袋,冥思苦想起来,既不看我,也不同我讲话。我的处境极为尴尬。这次散步算吹了,我本想借此机会赢得他的好感。那一刻钟实在难熬,在我一生中恐怕找不出第二次。我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心里拿不定主意:“我告辞呢?还是不告辞呢?”他心头涌起多么忧伤的念头,竟至忘了去瞧瞧雅克情况如何!他霍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们又转身眺望明媚的山谷。
“伯爵先生,我们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轻声对他说。
“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这样突然发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要能保住这孩子一条命,我死而无憾。”
“雅克好多了,他睡着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说道。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出现在林荫路口,她既不恼恨,也不伤心,回答了我的问候,对我说:“见您喜欢葫芦钟堡这地方,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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