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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窑》第三章4
存扣在路上晕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刚才就那么发生了那么激情迷乱的事情。他为此感到强烈的自责,感到可耻。他不怪阿香,一点儿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样的,她单纯,欲望是直露的,抱他搂他亲他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该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应和出了格的举动。还做什么哥哥,狗屁哥哥!简直就是对兄妹美好感情的亵渎。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对他这样。她显然是愿意的。她其所以惊叫是因他不小心弄疼了她。他脑子里回放阿香在他怀里陶醉的样子,眼神迷蒙,面孔红喷喷的,把手都伸进他衣裳里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点儿不顾忌兄妹关系吗?存扣头脑里开始清醒过来了:答应两人保持兄妹关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不这样应承下来就断送了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阿香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阵沮丧,他这么聪明的人咋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呢?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过分泛滥的同情心。也许他本来就对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讨厌过阿香,可以说一直都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有个秀平,所以没把阿香往心里去。现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种亲近(或需要,或离不开)异性(或母性)的天性。小时候赖着妈妈,稍大些又赖着嫂嫂,上了初中那么有女孩缘,在女生堆里滚,离不开庆芸,噢,甚至还有点痴迷张老师,以后……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没空过啊。怎就这样呢。现在该怎么办?又和阿香好?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则他就不是个人。但今天他都这样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压她……想到自己是怎么把阿香弄得叫起来的,存扣脸上就一阵发烫。
前面就是老八队的晒场了。各家打下来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无风。黄昏将尽。西天的颜色变得暗紫,衬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从田埂上跳下晒场,走在光滑洁净的泥土上,脚底松软,让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时,这场上还满是抢收脱粒的人们,机器“突突”地响着,人声喧哗,老牛拉着辘磙“吱吱嘎嘎”转圈压着稻草,壮汉把木锨插进稻堆里,奋力朝天上一扬,珠帘似的金黄的稻粒“哗”地落下来,灰尘和草屑则灰溜溜地飘到一边去了,娃娃们提浆送饭,在草堆中间你追我赶,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极其认真和熟练地在一面“啪啪”地打着连枷……而今秋收已毕的晒场彻底安静下来了,安静而寂寥。再过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锄开,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麦收这场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场。黄昏的乡村最是安宁,静谧,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面前老八队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画,静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淳朴而唯美的审美感觉。他想找个地方弯一弯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个青石磙上坐下来,右手垂在磙棱上触到一个缺口,他马上就站起来了。他认得这石磙。这是他去年秋天坐过的那只石磙,那天,他无意间觑到了秀平洗澡,从她家里溜出来,坐在这石磙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吧——嗒”“吧——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六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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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窑》第三章5(1)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学铜匠已出师单干好几个月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瘌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进财忙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小说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船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意儿。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买账。”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1616“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上,举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个铜匠担子,走东串西,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辛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两人对他掏心窝子说话,很感激。到底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呀。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吃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马锁说。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接上一句。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存扣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红鼻子’玉寿刻的差。”
《吴窑》第三章5(2)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块把两块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又补充道,“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开介绍信才能刻的吗?”存扣问。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笑着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都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几钱,他说五角,甚至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这多便宜呀,在正规店里刻起码也要两块三块的,简直是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钱,刻字要另算的,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五角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拾……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我在旁边看了都不忍。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生气。
马锁劝他:“你吃!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突然止住了,想到了存扣的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脱了色,心里真是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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