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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音看着两个孩子玩在一处,心里净是担心。太悬殊,一个是亲王家名义上的格格,一个是真真儿家生奴才,再要好也不匹配。两个孩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她看阿拉坦琪琪格看得越发紧,圈着她在毡房里读书写字,远处不能去,太晚不能去,若是只两个人出去,多半也不能去,后来阿拉坦琪琪格和阿桂出门总带着自己的小弟,小尾巴一样。为了两人不出岔子,宝音操碎了心。
宝音没想到,更让人操心的还在后头。
京城一道旨意,阿拉坦琪琪格就补了表姑孟古青的缺儿,预定成皇后的人选。亲王大喜之下全是惊惧。这个女儿的来路……从小悉心教养,表面上是预备以后到京里寻个好婆家,实则为了报恩,他的恩人的女孩儿,他务要精心教养,长大嫁个满蒙贵族,以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堪配;可要当皇后,他知道太后想选个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可这女儿不是他们家的人,他认下这个女儿就是欺君。但凡太后跟他商议一句,他都力拦着不让阿拉坦琪琪格入宫。
阿拉坦琪琪格听说皇帝选自己当皇后,震懵了似的,看不出来高兴不高兴,每天木呆呆的。自从定为皇后的人选,平常日子过起来就不平常,她的闺房已然华贵,仍搬了更华丽的新毡房;吃饭也是天菩萨似的,供着单吃;轻易不能见人,偶然见一见父母和兄弟,他们先跪在地上叩头;阿桂已经成年,又不是血亲,断断不能见;唯有乳娘宝音是她用惯的老仆,一直陪着她。
阿桂受的打击最大。困兽一样,红着眼睛在阿拉坦琪琪格的毡房外头晃,血气方刚地要发疯。宝音拉着他说:“好孩子,这就是命。”阿桂眼睛血红,瓮声瓮气说:“姑姑,这怎么是命?我阿妈说,阿拉坦琪琪格不是亲王的女儿,她跟我一样!”话音未落,脸上吃了宝音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耳朵嗡嗡地响,牙齿碰着唇肉,嘴里是血腥气,还没回过神儿来,宝音“扑通”跪在面前,说:“旨意已经到了,她马上上京,亲王不乐意也改不了。为了她的平安,不能乱说。这事儿,真的假的都只能烂在肚子里。你对她的心意,姑姑知道,你的苦,姑姑也知道。”若论苦,宝音心里最苦,她的孩子,从小到大都叫她“姑姑”,及笄嫁人,仍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
所以宝音没跟着自己的奶姑娘进京,不是为着那些编出来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全是为了看着阿桂。若不是宝音死死拽住阿桂,他几乎没去劫送嫁的队。往后的日子,宝音去哪儿都带着阿桂,出门行医也要阿桂赶马,不过是怕他冲动之下做出荒唐事儿。终于过了约一年,宝音看阿桂虽然郁郁寡欢,但是行事不若之前那么毛躁,她才稍稍安心,应了亲王夫妇的托,上京城照料哈斯琪琪格,顺便瞧瞧阿拉坦琪琪格。
刚看见阿桂进来,宝音心里先叫不好。无论是揭出阿桂和皇后的“青梅竹马”,或是戳穿皇后的身世,都是不得了的大事。阿拉坦琪琪格也果真中了套儿,一个挺身扑到满身腌臜的阿桂怀里。宝音忙去看皇帝,一张脸铁青,阴得要下雨,宝音这样老辣的人也慌得手抖,如此御前失仪,皇帝头顶已经隐隐生草,绿油油的一片……等皇后自己松开手,柔弱倒地,又对着皇帝殷切把孕事说出来,她慌抢上来,硬稳着心神去扶皇后,再把皇后和阿桂隔开,两人万万不能再有一点亲近。
皇后终于露了有孕的喜信儿,只是殿上混乱、太后呵斥,竟然只有宝音一个老婆子听到?宝音趴在地上,扭头看阿桂。脑门磕在冰地上,他弓着身,全身的重都压在头上。细看宽后背还在不停地颤。相必阿桂也听见皇后的喜信儿了。宝音重趴好,顺手把皇后身后的袍子捋了捋。皇后跪着,宝音心疼,可是这万分紧急的情形,她只能护着皇后别着凉,万一皇帝震怒,降下万般责罚,她愿以身代之,或者把阿拉坦琪琪格真正的身世说出来,只要能护着皇后,她什么都能,怎么都行。
如今皇后多脆弱,两个月的双身子,下午又跟皇帝揉搓了半下午,傍晚来慈宁宫时还揉着腰嚷不舒服,所以她才寸步不离跟着伺候,直跟进慈宁宫殿里来。也多亏她跟进来了。宝音跪在皇后身后,权衡了半晌,想来想去都觉得皇后这次危险,多半要吃苦,忍不住又怕又委屈,眼眶里涌上泪,细瘦的背趴在地上剧烈地颤,她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默默伸手去摸皇后柔软滑腻的袍子,袍子里裹着她护了大半辈子的人,她最宝贵的人。宝音生怕这次护不住她。
太后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她的儿子她了解,皇后不管不顾直身扑到那奴才怀里的时候,太后预料自己这招棋必杀,强忍着才没“吁”出声。她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从小浸淫儒家汉学,在男女大防上最是古董刻板,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皇后跟个奴才搂搂抱抱,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太后微微笑着又去端茶碗,只要皇帝斥一声,她马上顺水推舟,颁懿旨废后。怪不得皇后入宫后行事乖张,还不听自己这个长辈的话,原是不知哪儿来的“野孩子”,顶着一张狐媚子脸,还不如四贞生得像博尔济吉特氏家的人。自从苏墨尔查出皇后的身世,她就懒得跟皇后计较,堂堂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爱新觉罗的媳妇、当今天子的母亲,她跟个“野孩子”较劲岂不是自降身份,所以皇后专宠、“装病”不来请安,她都由着去,只等今儿一击中!废后,重新选儿媳妇。
至于阿拉坦琪琪格,专宠的劣迹在前,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太后需提防着皇帝气儿消了再念往日的情分,以后翻回来祸害,小命儿是留不得了,趁着皇帝盛怒,无论是赐绫还是赐酒,给她留个全尸算是自己仁义。
皇帝一开口,太后忙接话,说:“皇后身世这般,举止如此,难堪凤印,依予……”话还没说完,皇帝也端了个盖碗茶,闲闲呷一口,说:“皇后对个奴才……更何况是个背主的刁奴,朕替皇后不值。皇后的身世,不过是个刁奴随口说一句,又关着表姐和亲王,事关皇额娘的母族,若皇后的身世如刁奴所说,亲王全家欺君,犯的是株连全族、掉脑袋的大罪,不可不明察;退一万步,皇后的身世如这奴才所言,传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必有议论,蒙古四十九旗的世家尚且如此靠不住,以后蒙古女子入宫怕是难了;再追究起表姐和亲王的罪状,朕想保他们怕也难。”
一席话,说得太后心头阵阵胆寒,她只想着要废后,千方百计寻了皇后的不是,想着自己的表外甥女儿和亲王终究是蒙古显赫的贵族,不过是遮掩一句责罚两句便罢,忘了皇家无家事,爱新觉罗家的事,件件是国事;再牵上蒙古四十九旗,越发盘根错节。太后明白,急切间是不能如愿的了。于是顺着皇帝的话茬,给两边都留了余地,说:“那还是要细细查访,查明了皇后的身世再做打算。至于皇后,圈禁在永寿宫侧宫,着静妃看管。”太后睇了眼殿下众人,“今日的事,不准走漏一个字儿,予在外头听到一个议论,你们就都是死人了。”
福临听说要把金花圈禁,心里老大不愿意。但是想到刚刚她扑到阿桂怀里,又醋溜溜的,心上说不出来是嫉妒或是生气,总之极不爽快。永寿宫简朴些,倒不至于冻馁,让她吃点苦头、寒夜里静思一晚也成;而且总要给太后个台阶下。于是没反驳,说:“今儿先这么着,朕这就安排人去查皇后的身世,干脆把表姐和亲王也一并‘请’进京问话。”特意用了个“请”字,轻描淡写的,更显得他全不信阿桂的胡言乱语。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金花,她规规矩矩跪在下头,垂着头,看不到那张枝头桃花一样鲜泠泠的脸。也不急在这一刻,最晚不过明日下朝,他就去永寿宫接她回坤宁宫。
手掩着嘴,轻咳了两声,眼光扫到阿桂身上:“这个背主刁奴,送去西苑看起来,你们都仔细着,事情没查清楚,他死了你们都陪葬。”皇帝说完,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壹壹叁
圈禁?金花抬头,只来得及看福临的背影。颀长的身形一闪,宽肩蜂腰,袍子下遮掩不住的长腿。她心里糊涂着,想不明白。最近被他宠过头,事事护着,她乐得在后宫的事上极松懈,身子这情形,也没精力想那些,甚至连太后都应对得敷衍,专心专意只在娃娃身上。
身世。本来规矩跪着,皇帝走了,她缓缓坐在脚丫子上,抻抻袍子,坐得舒服,她才得空想想身世。对金花,这具肉身是谁的骨肉都大差不差;可是对肚儿里的娃娃,她不姓博尔济吉特,他不是她表舅舅,娃娃就不是近亲育的孩子……心里酸溜溜的,眼角疼,眼泪一个劲儿往上涌,她差点儿喝落胎药。一边滚泪珠儿,一边又低着头笑,手柔柔摸上鼓鼓的肚儿:“多亏为娘大胆,也多亏你爹爹对娘好,但凡他有一点儿二心、坏脾气或是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都没你了。”
正想着,太后在上头看着,皇后在殿下若无其事又旁若无人,还歪着身子舒舒服服坐下了,分外扎眼。本来这天大的身世秘密揭出来,该如个惊雷炸裂,把皇帝皇后这对小夫妻都击懵,由着她做主要废要杀才对,结果两人,一个拈酸吃醋,说罚舍不得罚,让个在宫里几乎没有地位的废后看管现后,一个幽幽怨怨变做满脸含喜。皇帝倒好算盘,算准了静妃平日里也就逞口舌之快,没有做下狠毒之事的胆量。真要敲打皇后,还是要自己动手,于是说:“苏墨尔,把皇后送去永寿宫,跟静妃说,好生看着。”说着对苏墨尔使了个眼色。
宝音看苏墨尔要来扯皇后,先伸过手护着她,又慢慢扶她起来。皇后跪了一阵又团身坐着,脚早麻了,腿上软绵绵,抓着宝音的手,娇声说了句:“脚麻了。”趁着宝音给她揉腿的功夫,她想起来些什么,转头对阿桂说,“阿桂,你的心事,阿拉坦琪琪格知道;她来了这儿,仍难受了好些日子,只是现在……过去了,你也忘了阿拉坦琪琪格吧。”这是替阿拉坦琪琪格嘱咐阿桂的几句,他若是能放下,从头开始好好过日子,想是阿拉坦琪琪格乐见的。
没想到阿桂跪在地上,仍旧是那个头磕在凉砖上的姿势,他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恶狠狠的字儿:“迟了。”
金花听了这句,遍体生寒,忍不住往后退一步,靠在宝音身上,朗声叫了一句:“阿桂。”还要再开口说什么,苏墨尔在一旁冷冷说:“娘娘早些动身,老奴送了娘娘过去还要带话给静妃。”
阿桂抬起头,红彤彤的眼睛定定瞪着苏墨尔:“姑姑答应的,都不做数了?”
苏墨尔看也不看他,语气淡淡的,傲慢招呼侍卫:“来人,万岁爷让带去西苑押着,怎么拖拖拉拉的还不动手?”等侍卫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她又乜斜一眼,说:“如今,人家二人你也看到了,一个变了心,一个不愿意撒手,你若抢得过……”
话还没说完,阿桂猛地朝皇后冲了一步,吓得金花急忙往宝音身后躲,一边喊:“姑姑。”阿桂见阿拉坦琪琪格如此,愣在当地,她竟是真的变心了。不过就算她变心,他也带了极大的杀招来,想着,他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厚唇下一排白净的牙。看阿拉坦琪琪格娇俏地从宝音身后探出个头来,那张熟悉的鹅蛋脸,不像以前吹多了草原的风,黑红黑红的,现在白里透粉,滑腻得像羊尾巴上的脂,油光光软糯糯。那双眼睛,也跟以前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眼神清澈没有一丝波澜的小姑娘,她眼睛里有他看不透的生疏。
阿桂抖了抖身上臭烘烘的皮袍子,大摇大摆跟着侍卫出门而去。
*
永寿宫现在就是座冷宫。
先是孟古青废后,立为静妃,谪居永寿宫侧宫,当时宁妃就悻悻的,总觉得皇宫那么大,非把个废后指到她宫里;后来不知为着什么缘故,宁妃又惹了祸,碍着二阿哥福全的脸面,宁妃没有废降,但是吃穿用度都从妃降为庶妃。从此,对永寿宫,人人得而踩一脚,宫中的主子奴才都绕着走。一来,不知道宁妃做下何等祸事,惹得皇帝和太后都不痛快,人人怕牵连,避之唯恐不及;二来,宫中人迷信,永寿宫的两位小主接连出事,众人唯恐惹霉运邪祟上身。于是永寿宫门可罗雀,俨然冷宫。
皇后踏进侧宫,先打了个喷嚏,一向疏于打扫,瞧着没有灰尘蛛网,瞧不见处蓄着经年累月的灰,一开门,飘飘摇摇,净往人嗓子眼儿里灌。又是间背阴的小屋子,入冬后就没生过火,早冻透了,冷窝冷炕。金花倒不畏寒,唯对灰尘和气味格外敏感,又带着现代人的狷介,总觉得这灰里指不定藏着什么明朝的病清朝的菌,连打了两个喷嚏之后,从屋子里退出去,在廊下坐着,撒娇:“姑姑先打扫打扫我再进,这味儿。”说完用白白的小手当扇子拂了拂鼻下,又捂着胸口要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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